話說何玉山從大殿走回來,說是一行僧眾都對張六禮拜。劉恪聽了,自然詫怪,問道:“有這種怪事嗎?你怎麼知道是佛菩薩附在他身上呢?”
何玉山道:“我因看了那情形奇怪,低聲問跪在離香案很遠的智明和尚;他對我說是佛菩薩附身。”
胡慶魁道:“有這種事,倒要去瞧瞧!”
於是師徒三人整理了身上衣服,不敢高聲響步的走到佛殿,隻聽得河南人的口音說道:“陳桂芳、朱友信、周致恭這三個都得趕緊傳來,此外還有素來管理地方公事的一班鄉紳,也得教他們都到這裏來;我有話吩咐。”
胡慶魁抬頭看時,原來說話的就是張六;不但說出來的話,一些兒不口吃,並且絕不是湖南人口音。隻見他高坐在佛前香案上,說話的神情態度,儼然是一個有學問又有身分的人,何嚐是張六平日那種縮手縮腳、老實可憐的樣子!
張六說到這裏,光宗老法師即叩頭回答道:“弟子即刻遵示派人分途去將他們找來。求祖師爺慈悲,多留片刻。一則好使他們麵聆訓示;二則弟子愚蒙,難得祖師爺聖駕降臨,有許多不明了的事,得懇求祖師爺開示。”
張六聽了,在上麵點頭道:“快派人去罷!”
光宗和尚遂回頭叫了幾個小沙彌到跟前,一一的吩咐了話;各自忽忽去了。
光宗和尚又叩了一個頭,說道:“前年朱友信到寺裏來拈香,他原說過這佛殿應該裝飾,聖像也應重新裝金。隻怪弟子愚癡,當時不肯努力,事後又因循敷衍,以至於今。若非祖師爺降臨訓示,弟子總以為各施主真發願心的太少,這寺的工程太大;而弟子的體氣又已衰弱,風燭殘年,不知還能支持多久。恐怕有始無終,接手的人不慎重,反為罪過;所以不敢輕易動這個念頭。”
劉恪看那道人巍然坐在上麵,神氣安閑,全不似昨日兩次所見時縮手縮腳的模樣。隻見他微微的搖著頭,歎氣說道:“要各施主都自己發大願心,本是難事。你既身為佛子,應知有宏法利生之責;為甚麼不由你發心去勸化人,倒望人家發心來幫助你?那麼我佛四十九年說法,豈非多事?你去取紙筆墨硯來,我有用處。”光宗和尚連忙應是起身,親自到方丈內取紙筆墨硯去了。
胡慶魁低聲對劉恪道:“這事實在太奇怪了!看這人的神情言語舉動,都不是張六;張六本人到哪裏去了呢?張六本人一個字也不認識,要紙墨筆硯何用?”
劉恪點頭道:“分明這道人是蠢如鹿豕的樣子;剛才他所說的話,就是有人教給他說,他也說不出這麼圓滿。但不知他們所謂祖師爺是誰?”
胡慶魁道:“我平日卻聽光宗老法師說過,這慈恩寺的開山祖師是淨慈和尚;傳到現在已有四代了。這廟是子孫廟,傳子不傳賢的;所以對於祖師非常尊敬。”說話時,光宗和尚已手捧文房四寶來了;雙手擎在頭頂上,跪送到香案前麵。那道人接了紙筆,略不思索就寫起來。
胡慶魁指著殿上的匾額對劉恪道:“你看!這‘大雄寶殿’四個大字,就是淨慈祖師親筆寫的。”劉恪看那字的筆法剛健,氣勢雄渾;匾角果署了“淨慈敬書”的字樣。忽然想起外麵“慈恩寺”三字的石額,便點頭對胡慶魁道:“山門外的‘慈恩寺’三字,雖已剝落得看不出款識,然就那字跡的筆法氣勢看,大概是一手所書的。”
胡慶魁道:“你的眼力不差。我在這寺裏來往的日子多,知道淨慈和尚所寫的字,還不止這兩處。他本來是一個會寫字的人,留下的法書最多;本地大紳士人家,尚有許多寶藏著當古董看待的。”
劉恪道:“看他此刻寫些甚麼?這一張字比較那些當時遺留下來的,更可寶貴呢!”胡慶魁道:“這種字自然從來沒有的;那有人死了幾百年之後,居然能附在生人身上說話寫字的事。你瞧!若不是極會寫字的人,何能像這樣運筆如飛?”
二人是這般說話的聲音雖則很小,然因跪在殿上的眾和尚,沒一個敢大聲出鼻息的——大家都在寂默不敢發聲的時候,就是附耳低聲,跪在近處的和尚,也覺的這聲音很大——一個個不約而同的回頭來,望著胡、劉二人,表示一種不高興的臉色。
胡慶魁料知眾和尚有怪自己三人傲慢的意思,遂輕捏了劉恪一下,不再開口說話了。道人一口氣寫下去,連換了三張紙,還不曾寫完。
光宗和尚打發去各施主家送信的人,已陸續引著各施主來了。光宗和尚迎到殿口,將淨慈祖師忽附著張六身上傳大眾到殿上說法的異事,約略說了。各施主多是時常到慈恩寺來的人,都知道張六是個呆子,並且口吃不能多說話,於今忽然提筆寫字,自然都誠心信念;搗蒜也似的朝著張六叩頭禮拜。
張六正眼也不望一下,隻管筆聲瑟瑟,手不停揮的寫下去。一會兒寫完了;將筆放下說道:“我來太久,累苦了張六,我心不忍。我要指示的話,都寫在這上麵了,你們小心照辦就是;將來工程圓滿之日,我再來開光。我去了!”說畢,張六仰身便倒,一個倒栽蔥跌下香案,登時人事不省。
眾和尚忙起身上前扶救,光宗和尚搖手說道:“不要動他!一會兒自然可蘇醒轉來。隻看他跌傷了哪裏沒有?”眾和尚在張六頭肩各處細看了一遍,都說不曾跌傷,就和睡著了的一樣。光宗和尚恭恭敬敬的收了那幾張字紙,欣然向各施主道:“諸位來瞻仰這樣龍蛇飛舞的字跡,非祖師爺親筆,誰人能書寫得出!”
所來的施主聽了,都一擁上前。各人看了一看,就七嘴八舌的說道:“祖師爺的墨寶,我家裏還藏著幾幅條屏;筆勢縱橫,正和這字跡一樣。若附在別人身上寫出來,或者尚有不生信心的人;於今附在張六身上,更不由人不信仰了!”
又一個看了說道:“祖師爺既訓示我們幾個人為首,主持募捐重建廟宇的事,我們自然不敢推諉。好在本地各富紳應捐資的數目,某人三千兩,某人五千兩,都蒙祖師爺指派定了,誰敢短少分文!”
又有一個看到最後說道:“祖師爺訓示,銀錢賬目交張六經管。張六為人確是再妥當沒有了;不過他不識字,隻怕他經管不了這大的賬目。”眾施主道:“祖師爺是這般吩咐的,絕不會錯誤!”
於是眾僧俗都擁到張六跟前,張六正慢慢的睜開眼來,向立在身邊的人,周圍望了一眼,現出驚訝的神氣;待掙紮起來,隻是和害了病的人一樣,周身沒有氣力似的,掙紮了兩下,不能坐起。有兩個施主上前攙扶著問道:“你很辛苦了嗎?”張六道:“你,你,你們都圍著我做甚麼?我,我,我真該死!不知怎的,正在佛殿忽然倒在這裏睡著了?”旋說旋起身待走開去。
禮佛最虔誠的施主朱友信,一手拉住問道:“祖師爺剛才附在你身上,說了多少話,寫了多少字,你難道一點兒不知道麼?”張六見問,光著兩眼望著朱友信發怔。半晌,搖頭道:“我,我沒聽得有人說話。”朱友信笑道:“你不要走,我對你說罷;祖師爺賞識你誠實可靠,派定了你經管銀錢賬目。”張六還是愕然問道:“你這話怎麼說?祖師爺在哪裏?你帶我去看看。”
光宗和尚走近前,說道:“我今早因不見你到方丈來打掃,問他們都說不曾見你,我正覺得詫異?誰知一到佛殿,就見你巍然高坐在這香案之上,閉目合掌,像是念佛的樣子。我當時看了你那種情形,心中很不以為然,忍不住說道:‘張六!張六!你瘋了嗎?怎麼敢高坐在這上麵,還不快下來懺悔認罪!’我這話剛說完,你即時睜開雙眼望著我說道:‘誰是張六?張六在哪裏?’我一聽,你說話的聲音不對——你平日說湖南話,話裏結巴的說不清楚;此時說的一口河南話,聲音響亮,口齒伶俐——料知必有緣故。
“正待動問,你已開口念出祖師爺臨終時的四句法偈,並悠然歎了一聲道:‘我當日一手建造這慈恩寺,何等闊大!何等莊嚴!誰想到傳至今日,竟成了這種疲憊不堪的模樣!’我聽到這番話,才知道是祖師爺附著你的身體降臨開示。我心裏本有些前因後果,不得明了的事,要向祖師爺請示的;無奈祖師爺慈悲,因恐怕累苦了你的身體,教我取紙筆墨硯來,將要吩咐的法旨,都在紙上寫了出來。指派各位大施主出頭募捐,在三個月之內,要興工重建慈恩寺;將來工程圓滿的時候,祖師爺還要賜臨開光。募捐得來的銀錢,以及興工時的賬目,祖師爺吩咐交你經管。”
張六連連搖手道:“這,這,這個我經管不了,師傅另找別人罷!”
光宗和尚笑道:“是我找你經管嗎?祖師爺如此吩咐,誰敢更改!你放心經管好了,祖師爺豈有差錯。你到這裏來了一十二年,凡是絲毫不苟,這是大家都知道的。祖師爺若不是因你誠實可靠,何以單單指定交你經管!你為人本來小心謹慎,初來的時候,還有時露些呆像;近來我留神看你,大約是一心念佛之報,智慧已在漸漸開了。你從此小心經管了這件大事,將來的功德不小;再加以一心念佛,包管你有智慧頓開的一日。”
張六這才現出躊躇的神氣說道:“祖師爺教我經管,我怎敢違拗。不過我一個字也不認識,寫算更是不待說,完全不曉;專經管銀錢還辦得到,賬目我如何能經管!這不是祖師爺和我尋開心,有這難題目給我做嗎?”
施主中的陳桂芳正色說道:“祖師爺是何等盛德的高僧,豈有尋晚輩的開心,有意拿難題目給你做的道理!你不會寫算有甚要緊,我們不妨派一個會寫會算的人幫助你,還愁管不了這筆賬嗎?”張六點頭道:“有人幫助就好了。但是三個月便得興工,隻怕不能有這般迅速;因為這寺要重新建造,工程不小,三個月如何能募化這麼多銀錢呢?”光宗和尚笑道:“若是三個月來不及興工,祖師爺也不這般訓示了。某施主派捐若幹兩,某施主派捐若幹兩,祖師爺都一一指定了,並無須去遠處募化;隻是辦磚瓦木料,有三個月還來不及嗎?”張六歎道:“祖師爺這般顯聖,可惜我無緣聽他的訓示!”光宗和尚及眾僧俗,見張六說話的神情,都驚訝道:“這真奇了!張六自祖師爺附身之後,說話不但不似從前結巴,並且很聰明懂道理了。佛法誠哉不可思議,我們大家應該向張六道賀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