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走到一處,見是一個小小的市鎮;雖不甚熱鬧,也有數十戶人家,中有三、四家火鋪。我因走的有些疲乏了,就在火鋪裏休息休息。火鋪的夥計過來周旋了一會,問道:‘客官上哪裏去?今日不走了麼?’我說:‘天色還早,再走二三十裏路歇店也不遲。’那夥計打量我幾眼,問道:‘客官是初次在這條路上行走麼?’我是心裏懷著鬼胎的人,隨時隨地都怕人看出破綻,知道我是從湖南初逃出來的;其實路隔千多裏,誰會無端疑心到湖南造反的事情上去?不過我既防人看出破綻,便不肯承認是初次行走的話,就隨口答道:‘我在這條路上行走過好幾次了;今日還得趕路,不能在這裏歇宿。’那夥計見我這麼說,望我笑了一笑,走開去了。
“我也不在意,給了兩文茶錢,馱上包袱又待上路。才走了幾步,有一個人好像是那火鋪的老板,追了出來,說道:‘天色已是不早,客官今日不要走,在小店歇了;明日再走,豈不很好嗎?’我說:‘我要趕路,不然就早些兒落店也不要緊。’那老板說道:‘客官不要弄錯了,隻道我是為做生意留你住夜。實在是此刻天色已經不早了,前麵山路不好行走,你又沒同伴的人,一個人走這條路。在上午還好一點兒;於今快要黃昏了,若錯過了這個宿頭,朝東非翻過九華山,便沒有歇處。那九華山是遠近馳名,一過正午就不好走的。你必是初次走這條路,不知道厲害;我看你是出遠門的人,不能不說給你聽。’
“我一聽那老板的話,隻得停了步,問道:‘九華山上有甚麼東西厲害?我實是不知道。既承你的好意,何不爽性說給我聽?’那老板道:‘這話我卻不敢說,我隻能勸你不走。至於那山上有甚麼東西厲害?你將來自然會知道的,此時用不著我說。’我見他說話,忽又這麼吞吐,便笑問道:‘是不是有好漢在那山裏落草,不許行人經過呢?’那老板連連搖頭,道:‘不是,不是。此刻太平時候,那有強盜落草的事!’我說:‘既是沒有強盜落草,此外我都不怕。謝你的好意,我還是要趕路。’
“我當時所以不肯在那火鋪歇宿,一則是為時候太早;二則也有些疑心那火鋪定要留我歇宿,是不懷好意;三則仗著自己會些武藝,隻要沒有大夥的強盜攔劫,旁的都不害怕。有這三個原因,遂拔步又走。走時,還聽得那老板歎氣,說道:‘不信老人言,饑荒在眼前。’我也不做理會,仍上前行走。隻是一邊走,一邊心裏想道:若不是那老板存心不好,看了我的包袱沉重,打算將我留下來,謀我的財;便是九華山上出了傷人的虎豹。好在我身邊帶了防身的利刀,又仗著少年時練的武藝,就是真有虎豹前來,也不懼怯。
“我走了四、五裏路,見前麵有一座高山,料知必是九華山了。遂立住腳向山上及四周望了一轉,不見有一個人影,也不見有飛禽走獸的動靜。細看那座山形,雖不顯得十分險峻的樣子,然樹木非常茂密,葛藤荊棘,更將山上山下蔓衍得看不出一些土色來。在荊棘叢中,隱約現出一條彎彎曲曲的樵徑;但是兩旁荊棘都有四、五尺高下,人在其中行走,勢不能向兩旁探望。
“我心想:這樣的山路,如果真有虎豹,驟然跳出來傷人,委實不好對付。因為一則路徑太狹,二則虎豹非到了眼前不能看見,怪不得單身客商不敢行走。隻是我既到了山下,總不好意思退回去;並且,我本來沒有伴侶,就是退回去,明日來走,不還是單身一個人嗎?倒落得那火鋪裏人看了笑話。隻得定下心神,暗忖:我本是亡命出來的,不死於千軍萬馬之中,而死於一望無人之處,豈不是天數注定,不能逃避的嗎?不過,我得盡我的力量防範罷了!
“我當下將包袱的結頭緊了一緊,手握利刃,一步一步的走上去。這種地方不好用眼,就隻好用耳了。喜得那山路都是鵝卵石鋪成的,腳踏下去沒有響聲;如果有野獸從荊棘叢中跑出來,遠遠的就應該聽得出聲音;有聲音便好防備了!約莫走上了半山,在一段山路最崎嶇、荊棘最濃密的地方,陡聽得左邊山上的小樹枝,哨喇喇一陣響。嚇得我忙停步立了一個架式,睜兩眼定睛向響的所在望著,好一會,卻又不見響動了。不禁自己呸了一口,道:‘真是青天白日活見鬼了,這不是自己嚇自己嗎?假使有人在旁邊看了我這種害怕的情形,傳出去,豈非笑話!’心裏如此一想,不由得自覺有些慚愧。
“我提起腳又待行走,那發響的地方,猛然又是喳喇一響。待不理罷,明知是一處凶險的所在;既聽得聲響,怎敢不理呢?沒奈何隻得重整精神,等待那畜牲出來。眼看著那發響的地方,荊棘不住的動搖,分明是有野獸在內。我想:此時準備了,等待他出來;他不出來,我正在行走的時候,他若突然乘我不備,我倒為他所算了。何不索性用石子打動他,給點兒厲害他看,使他逃開去了,我便可以放心前行。遂彎腰拾了幾顆石子在手,對準那地方打去。隻見荊棘往兩邊一倒,雖不見那野獸露麵,然就那荊棘搖動的情形看來,可以知道那野獸已被石子驚動了,正向我麵前射箭也似的跑了過來。
“我慌忙擎刀等待,那野獸跑到離我不到一丈遠近,大約是看見有我攔住了去路,忽然掉轉身向斜刺裏跑去了。他這轉身一跳,卻被我看見他的原形了;原來是一隻很大的灰色野兔。我又好笑又好氣,然因為看見這隻野兔,倒使我心裏安定了許多——為的這山裏若有虎豹等猛獸,麂、兔一類的小野獸,斷不能存身;山中既有兔子,就可知沒有虎豹了。不過依舊提防著走,直走過了那座高山,除看見那隻灰兔之外,不見有第二隻野獸。心裏不覺好笑:幸虧不曾信那老板的話;若是膽小的人,被他那麼一嚇,真個早早的在哪裏歇宿,定得上他的大當,甚至連性命都送掉。
“過了那座山,我又走了十來裏高高低低極不好行走的小路,前麵又豎著一座高山,比才經過的還高些。但是,這山不僅沒有樹木,連荊棘青草都沒有;光溜溜的一座山,映著將近銜山的日光,黑黝黝的如上了退光漆的一般。像這樣的高山,休說大猛獸存身不住,就是小兔子也無處可以藏形;這是不妨大膽走過去,用不著防範的。就隻天色已快向晚了,山這邊沒有人家,非翻過山那邊找不著地方歇宿;不得不急急的爬過去,一步不敢停留;努力朝山上躥去。一口氣踏上了山頂,猛聽得來路山底下有很尖銳的聲音,仿佛是叫我‘成章甫’三個字。
“我自從逃出湖南之後,因提防著有人追捕,早將姓名改了。心中久已計算:如果有人呼我成章甫,我斷不能回答。然走了二十多日,並不曾遇著叫成章甫的人;既走了這種深山之中,不知不覺的已把怕人追捕的心思懈怠了。此時,猛然聽得有人呼喚,不知怎的逞口而出的應了一聲。應過之後,才失悔自己太孟浪:在外亡命的人,如何能隨口應人家的呼喚?一麵失悔,一麵回身向山底下望去。這山既是光溜溜的一望無餘,有人絕無不看見之理。隻是我向山底下細細的看了一陣,不僅不見有人,連鳥雀的影兒都沒有;自以為是耳裏聽錯了,也沒拿著當一回事。
“因怕天色昏暗了,趕不上宿頭,急匆匆往山下跑。下山走不到二三裏路,天色便已昏黑了。喜得離山五裏遠近,就是一處鄉鎮;鎮上火鋪還不曾關大門。我這時兩腳也實在走得疲憊不堪了,來不及揀選那一家火鋪清潔,看見頭一家火鋪就走了進去。進門剛坐下,即有一個夥計模樣的人走近前,向我臉上望了又望,並在渾身上下打量了幾眼,才問道:‘客官是打從九華山來的麼?’我見他那麼打量的神情,心裏自有些驚訝;然逆料這地方的人,必不知道我逃亡的履曆。隨口應道:‘不錯,是從九華山過來的。你問我做甚麼?’那夥計揮手說道:‘不做甚麼,敝店今夜的客住滿了,請客官照顧別家去罷!’
“我聽了雖不免懷疑,然他既說客滿不能住,有話也無須說了,隻得馱起包袱走出門來。貼鄰也是一家火鋪,又跨了進去。攔大門有一個夥計坐著,一見我跨進門,就起身目不轉睛的望著我的麵孔;隨即張開兩條胳膊將我阻攔著,說道:‘對不起,客官,小店今夜客滿了,請往別家去。’我說:‘隻要一席之地,胡亂睡一夜……’那夥計不待我說下去,連忙雙手搖著,說道:‘不行,不行,就是站立一夜的地方也沒有。’
“我聽了這般拒絕的話,開口不得,沒奈何又走到第三家;誰知這家的夥計見了我,也是和前兩人一般的情形,一般的言語。我不信有這麼湊巧的事,真個三家都住滿了旅客,舉眼向裏邊探望,見裏麵的客商很少,即對那夥計說道:‘裏邊房屋多是空的,我住下不是不給錢,怎麼說客滿了不給我住呢?’夥計道:‘實是沒有空房,請快點兒走罷!’說時用手將我向門外推去。
“我一時火冒上來,再也忍耐不下,順手將那夥計一帶。那東西就像紙糊蔑紮的,帶的往前一撲,鼻尖擦地,口裏就不幹不淨的罵起來。罵的我更怒不可遏了,還待下手打他,那東西卻已跳起來向裏麵逃跑,仍不住的一路罵去;我也氣忿忿的追上去。旁邊有幾個客商形像的人,跑來將我攔著,並勸道:‘有理好說,出門人不可隨意動手打人。’我道:‘我何嚐是無理打人的人?叵耐這東西太存心欺負我出門人了。分明這裏空著的房間很多,他偏說沒有房間了;並且不由分說的將我向門外便推。諸位大家都是出門的人,請評評這個道理。這裏若不開著火鋪,我不能行強,要在這裏歇宿;既是掛著安寓客商的招牌,又不是真個住滿了客,為甚麼不給我住?’
“我的話正說到這裏,隻見裏麵踱出來一個須發都白了的老者,也在我麵上望了幾眼,說道:‘老哥不要動氣,小店果然不是沒有房屋;不留老哥歇宿,是因老哥已中了妖毒,不敢留你歇宿。留了你不打緊,我們一家的性命都難保住了。’我聽了這種話,怎麼能不吃驚呢?這是關乎自己生命的大事,不敢對那老者生氣,並向他作了一個揖,問道:‘請問老丈,我中了甚麼妖毒?求老丈指教我。我是個初出遠門的人,實不知道。’”那老者回答些甚麼來?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