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六笑道:“豈敢!豈敢!我哪裏當得起聰明懂道理的話!隻是我自己也覺得此刻的心地,不似以前那麼的糊裏糊塗了,這確是佛力加被。道賀不敢當,我倒是得向佛前叩謝恩施的。”說時整理著身上衣服,誠惶誠恐的向佛前拜了九拜;起來,又向光宗和尚拜謝了指示念佛之恩。
滿殿的僧俗看了這情形,無不歡喜讚歎。劉恪也悄悄的對胡慶魁道:“這種奇事,若非我親眼看見,由別人向我說出來,無論出自如何誠實不說謊的人之口,我心中總不會相信有這麼一回事。師傅看張六此時的神情,和昨天比較,不簡直是前後兩人嗎?”
胡慶魁點頭道:“像這樣的事,本來也太奇怪了!我正在替張六著慮,像他這般癡不癡呆不呆,寫算都不會的人,怎麼能經管銀錢賬目!就是派人幫助他,怎奈他差不多和木偶一樣,知道甚麼經管呢!不明白他們祖師爺,何以有這樣顛倒的舉動。想不到頃刻之間,性情都可以改變,”
他們師徒在談話的時候,光宗和尚已將各施主延進方丈款待去了。張六素來隻管打掃房屋,聽候呼喚指使的,此時各施主也邀他同到方丈裏談論去了。胡慶魁等師徒三人,因是寄居作客,不便跟進方丈去看,不知他們在方丈裏談論了些甚麼事。
過了幾日,胡慶魁到方丈裏閑坐,便聽得光宗和尚說道:“遠近的富貴人家,因知道祖師爺顯聖,親身向人募過銀錢,重建這慈恩寺;大家都明白這種施舍的功德很大,經祖師爺指派了數目的,固是分文不少的,次日即解送前來;就是祖師爺不曾指名派出的,也有若幹人自願一千、八百的施舍。若不是祖師爺肯這麼顯聖,那怕滿寺的僧人出門募化三年,也不容易募化到這麼多銀錢。於今才四、五日,捐來的銀錢已將近二萬兩了。
“你看,尋常想募化幾百兩銀子,尚且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老僧在三十年前,為大殿上的銅鍾破了,僅想募化三百兩銀子重鑄一口,足足化了半年才滿這數目。有許多大門外麵,貼了‘僧道無緣’字條的,不用說,是文錢合米也不肯施舍;就是地方上平日稱為歡喜齋僧布道的人家,走進去募化,也不過施舍三文、五文。老僧隻得說明是募錢重鑄大雄寶殿上的銅鍾;可笑一般施主不聽還好,聽了倒氣忿忿的說道:“甚麼重鑄大雄寶殿上的銅鍾?修五髒殿也罷哪!”
“阿彌陀佛!這就使老僧有口難分了。老僧就因為募貲重建寺院,其難當數十倍於一口銅鍾,哪裏再敢發這樣宏願呢?去年朱友信居士曾說過,願盡力捐助,教老僧發些緣簿,求各士紳代向各處募化;老僧仍是害怕不敢遵辦。誰知因緣時節到了,祖師爺竟會這樣顯出神通來!”胡慶魁道:“祖師爺顯神通,固是一件奇事;癡呆愚蠢的張六,就因祖師爺一次附身之後,居然把性情言語舉動都改變了;即此一事,還不能使人增加信佛之念嗎?”
光宗和尚聽了很高興的點了點頭。忽然問道:“你不是說,約了一個道友在這裏會麵的麼?於今那道友已經來過了沒有呢?”胡慶魁道:“我正在因為那道友不知有甚麼耽擱了,至今還不來,心中甚是著急;並且長久在老法師這裏打擾,我心中尤屬不安。”光宗和尚合掌念著阿彌陀佛,道:“彼此相交多年,何必這麼客氣!老僧不說沒有好款待的話,就是不和你講客氣。”
光宗和尚說到這裏,隻見一個小沙彌在門外伸頭進來探望,好像進房回話的樣子。胡慶魁即起身待走出去。光宗和尚向小沙彌問道:“甚麼事?”小沙彌這才跨進門,說道:“外麵有個道家裝束的人,走進寺來,四處張望,好像要尋覓甚麼東西的樣子。我上前問他找那個,他隻當沒聽得,不肯開口。我看那東西形跡甚是可疑!”光宗和尚正色說道:“佛寺原可以隨人瞻禮;過路的人,偶然進寺來遊觀一番,這也算不了甚麼事,怎麼好胡亂說人家形跡可疑?”
胡慶魁忙向小沙彌問道:“道家的裝束,是不是身材很高大,年約五十多歲的人呢?”小沙彌連連點頭應是。胡慶魁即笑對光宗和尚道:“說不定就是我約了在這裏會麵的那位道友來了!他本是一個生性魯莽,不會講禮節,不會講客氣的人。”旋說旋作辭,向外走去。小沙彌也跟在胡慶魁背後。
胡慶魁走到大殿上一看,並不見有甚麼道家裝束的人;隨向山門外及四處望了一望,也沒有。遂回頭問小沙彌道:“你在哪裏看見那道人?”
小沙彌也伸著頸子,向各處望著,說道:“咦?跑到哪裏去了呢?我因他在這大殿上東張西望,問他又不開口,所以向師傅去說,不知他一轉眼就跑到哪裏去了。大約是一個瘋子,不是胡爺約了在這裏相會的朋友。”
胡慶魁也沒得話說,隻得舉步待回到自己住的僧寮裏去。才走了兩步,忽聽得小沙彌在後麵喊道:“胡爺!在這裏了。”胡慶魁回頭看時,隻見一個道人從丹墀東邊寮房裏走出來;正是約了在此地相會的那道友。慌忙上前迎著說道:“怎的今日才來?簡直等的我不耐煩了。”那道人笑道:“你坐在這裏不動的,倒說等的不耐煩。我求你這樣不耐煩的境地,還不可得呢!”
胡慶魁握著那道人的手,問道:“你為甚麼從那邊寮房裏出來?是去那裏麵找我嗎?”那道人搖頭,道:“不是,不是。我在這殿上,無意中看見一個人從丹墀裏走進那寮房裏去了。看那人似乎麵熟得很,一時想不起是誰,更想不起在哪裏見過,所以忍不住追上去瞧個仔細。”
胡慶魁道:“你並不曾到過這裏,如何有和你麵熟的人?必是你的眼睛看錯了。”那道人笑道:“這裏就隻許你有熟人,難道不許我有熟人嗎?我的眼睛一點兒不會看錯。那人不但是麵熟,我並且知道他的身家履曆,隻不明白他為甚麼到這裏來了。”
胡慶魁一麵聽那道人說話,一麵握著手,引向借居的寮房裏走去。話沒說了,已進了寮房。此時,劉恪正和何玉山坐在房中間談;見自己師傅引了個道人進來,都起身讓坐。
胡慶魁指著那道人對劉恪說道:“快過來行禮,這不是讓坐可以了事的。你認識他麼?”劉恪看那道人,生得圓頭方臉,闊背細腰;濃眉大目之間,自有一種威猛粗豪之氣流露出來,覺得自己眼裏平生不曾見過這人。隻是師傅吩咐要行禮,隻得上麵叩頭,說道:“這位道長,弟子好像沒有見過。”
劉恪叩了頭起來,正想向自己師傅請教道人的名字。還沒開口,忽見那道人的兩眼,如灑豆子一般的掉下兩行淚來;自舉袖揩拭,硬著嗓音問劉恪道:“你沒見過我嗎?真不認識我嗎?”
劉恪看了這情形,又見這般動問,不由得心中十分疑惑;口裏不好怎生回答,惟有光著兩眼望了那道人發怔。何玉山看了也莫名其妙,立在一旁,不知要如何才好。
胡慶魁對那道人笑道:“這是怎麼道理,見麵倒哭起來了?你們至親骨肉團圓,論理應該歡喜。我是個不相幹的人,知道你們骨肉要團圓了,尚且早就在這裏歡喜等著,還準備了一大套恭喜的話,待向你們道賀呢!”說時,隨即掉頭望著劉恪,道:“這位道長,你如何會不認識?不過,認識的時候太早,別離的時候太長,見麵想不起來也罷哪!你知道你有一個姓成名章甫的表叔麼?他叫成章道人,就是你的表叔成章甫。”
劉恪聽了這番話,陡然想起自己義父劉貴臨終時所述的情形來。記得曾說過:表叔成章甫和自己父親最為知己,屢次不顧身家性命的,幫助自己父親抵敵官兵。義父劉貴帶著自己出亡的時候,表叔還在旁邊看著;後來因義父離了桃源,便得不著確實消息了。於今表叔尚在,我父親到哪裏去了?
劉恪既突然想到這上麵,不由得緊走幾步,雙膝向成章甫跪下,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成章甫忙伸手將劉恪扶起,淚眼婆娑的望著劉恪的麵孔,說道:“好孩子,你也不要哭了。曾氏門中出了你這麼一個兒子,不但我看了心裏快活,就是你父親在九泉之下,心裏必也是快活的。”
劉恪立起來問道:“我父親確是已經死了嗎?”
成章甫隻得將曾彭壽當日被害的情形說了一遍,道:“殺你父親的仇人,就是朱宗琪一個。這奴才現在桃源,居然為一縣之首富。你曾家田產,被他占去十分之六。我近年來時常打聽他的行動,原不難隨時代你父親將仇報了。隻因知道你父親既有你這個兒子,報仇的事應由你做出來;你做兒子的責任才盡了,你父親也瞑目了,就是朱宗琪也可死而無怨。所以這幾年來,凡與你父親有關的人,大家費盡心力,使你學些能耐。一則好替你父親報仇雪恨;二則還望你繼父之誌,努力做出一番事業來。”
劉恪聽了並不傷感,也不開口,偏著頭好像思量甚麼似的。半晌,忽抬頭呼了一聲表叔,問道:“在黃鶴樓下帶走小翠子,這番又送小翠子回船,都是你老人家做的事麼?”成章甫點頭道:“是我做的。”劉恪又問道:“那麼到武家船上尋我的,也是你老人家了?”成章甫道:“自然是我。”劉恪道:“你老人家既有在水波上行走的本領,當日我父親中計被擒,你老人家何以不去救援呢?”
成章甫長籲了一口氣道:“我當時若有此刻的本領,你父親或者不至於死得那麼慘。然氣數已定,你這邊的人本領大,他那邊的敵人本領還更大;專仗本領,有時也是無濟於事的。我當日見你父親被難之後,料知大事難成,跟在裏麵把性命送了,徒然使枉死城裏添一個枉死鬼,似覺太不值得。於是打定主意,乘黑夜悄悄偷出營寨,向貴州路上逃走。當時隻求逃得性命,苟活餘年,私願已足,哪裏還敢有學道的奢望!
“逃了幾日,已逃進了貴州省境。論事勢,隻要能逃出了湖南,當時便不怕有人來難為我了。不過,心虛的人自然膽怯;雖已逃進了貴州省境,然因地勢與湖南接壤,心中總是害怕,不敢停留。但是自己也沒有一定的去向,隻管曉行夜宿的,照著大路向前奔跑。整整逃了二十多日,心裏才漸覺安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