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回 姻緣有定老道士執柯 玄法無邊呆漢子念佛(3 / 3)

劉恪聽了,不覺愕然。望著胡慶魁,心想:我身上的殺父之仇,除了我那個死去的義父而外,斷乎沒有人知道。我這幾年來,時刻不能忘記的,就隻報仇一事;這事雖也用得著人幫助,但小翠子師傅從何知道呢?

胡慶魁見劉恪現出驚疑的樣子,即說道:“這也怪不得你不明白,隻因你出世太遲了。我如今所以引你到這慈恩寺來,就為恐怕你自己不明白自己的事,特地引你在這地方等一個人來和你談談,使你好知道自己的本來麵目。這個人不久也就要到了!這慈恩寺是五百多年的古刹,此刻的方丈法名光宗,是一個道行精深的老和尚;常住在這寺裏的七、八十個和尚,也都能謹守戒律,一意清修。我與光宗法師有些兒交情,向他借了兩間房屋,給我們暫時居住。隻要等到這人來和你見過麵了,便可以分途各自幹各人的事去。”

劉恪問道:“師傅所說的這個人,畢竟是誰?姓甚麼,叫甚麼名字?我自己的本來麵目,我自己不知道,這人如何能使我知道?師傅何不爽直些說給我聽,免得我擱在心中納悶。”胡慶魁笑道:“我何嚐不想早說給你聽,無奈我也是不知道周全,你還是安心等著罷!”

師徒正在說話的時候,忽有人送茶進來。劉恪看這送茶的人,就是剛才掃丹墀的那個道人,當時也沒注意。道人放下茶去後,胡慶魁即對劉恪說道:“這道人也是你湖南人,原是一個呆子;近年來漸漸的不似從前那麼馱的厲害了。”劉恪隨口問道:“湖南人為甚麼跑到這裏!做火工道人呢?”

胡慶魁道:“他已在這慈恩寺當過一十二年的火工道人了。在十二年前的剩月裏,這裏連下了幾天大雪。這日是臘月二十四日,寺裏和尚早起打開寺門,就見門外有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倒臥在雪中,像是已經死了的樣子。抬進寺來,仔細一看,幸還有一線生機;費了多少力氣,立見將他救活了。問他的姓名來曆,才知道他是湖南人,姓張;因從小就在鄉下種田,沒有名字,兄弟排行第六,大家都順口叫他做張六。為的在家兄弟不和,時常口角,他又生性愚癡,這回在家被兄弟將他趕出門來。

“他知道有個胞叔在河南幹差事,既被兄弟驅逐出來,窮無所歸,就隻得到河南來,想找尋自己胞叔謀條生路。誰知他愚蠢到連自己胞叔的官名,都不知道是那兩個字,更弄不清楚在河南幹甚麼差事。是這樣的情形,如何尋找得著呢?胞叔既尋找不著,身邊又沒多帶銀錢,不能在客棧裏居住,隻好東飄西蕩,乞食糊口了。這夜原是想到這寺裏來借宿一宵的,卻是來遲了,寺門已經關閉。他是饑寒交迫的人,不能提高嗓音叫門,天上的雪又下個不住,不多一會便凍僵在雪裏麵了。

“光宗老法師滿腔慈悲之念,很可憐他的遭際,給衣他穿,給飯他吃,問他打算怎麼辦。他說在外麵東飄西蕩的苦楚,實在受夠了;隻要老和尚肯給一碗飯他吃,不使他凍了餓了,他情願一生在寺裏打柴挑水,不願回家了。那時寺裏正缺少一個誠實可靠的火工道人,他既情願,便將他留在寺中,分派他的事務。他為人雖癡呆,然做事確是誠實非常,絲毫不會偷懶;凡是粗重吃力的事情,旁人不情願做的,他總是不顧性命的去做。做好了也不居功;旁人做壞了的事,推在他身上,當家師責備他,他也不知道分辯。

“光宗老法師歡喜他誠實,教他在沒事的時候念佛,求佛賜與智慧。可惜他太蠢了,不但一個字不認識,連教給他念‘阿彌陀佛’四個字,都教了好些時間,才念得上口。本來他說話有些口吃,念起阿彌陀佛來,也得阿上好大一會;阿得滿臉通紅,頸筋都暴起來了,彌陀佛三字才脫口而出。他在念佛的時候,旁邊的和尚,沒有一個忍住不笑;有時念得滿堂大笑起來,他倒和沒事人一樣,隻管放連珠炮也似的念個不住。他越是拚命的念,在旁的和尚越是笑的轉不過氣來。

“後來老法師隻得不教他和大眾在一塊兒念了,他獨自在無人的地方念;小沙彌跟著去偷看,更是使人笑斷肚腸。每到口吃得念不出聲的時候,自己舉手打自己的嘴巴,時常打的兩臉通紅,還不肯住口。寺裏和尚雖是笑他,然也多佩服他的誌念堅誠。常言‘佛法無邊,不可思議’,他是這麼堅誠信念,十多年來確已收著效果了;於今他不但念佛不覺口吃了,就是和人說話,也不似以前那般吃力還說不明白了;呆頭呆腦的神氣更減去了不少。你想若不是佛力加被,豈有中年以後的人,性情舉動會無端改變之理?”

劉恪聽了點頭道:“昔日達摩初祖,就是在離此地不遠的少室,麵壁十年而得至道。修行的人,得一朝頓悟的事,書上記載的很多。像張六這樣,還不能算是頓悟;是因他在這寺裏朝夕不離的住了十二年,大家對他習見慣了,似乎覺得比初來時好些。其實我看他呆頭呆腦的神氣,還是充滿在他身上。”師徒二人如此間談研究了一會,也就將張六的事放過一邊。

入夜,劉恪與何玉山在一間房中睡覺。劉恪向何玉山道:“當鄭師傅送信給我,教我到嵩山來的時候,我就想起你的事;待向鄭師傅打聽你別後的情形,不料我一回頭,鄭師傅已不知去向了。那日師傅在山裏畫了一個圓圈,教你坐在圈裏,你記得當時是怎麼的情形呢?”

何玉山愕然說道:“當時並沒有甚麼特別的情形,隻覺得忽然雷電大作,風刮砂飛,眼前黑暗沉沉,像是要下大雨的樣子。我因師傅曾吩咐不許移動,並且看左近也沒有可以避風雨的地方,所以坐著不敢移動;喜得不久就雷止風息了。不過,我至今還覺得有點兒奇怪的,就是師傅來引我走出那圓圈,幾步之外,地下便很潮濕;再看四周的樹枝上還在滴水,竟是剛下了一陣大雨的神氣。我問師傅,何以下了這麼大的雨,我全不知道?師傅笑道:‘誰教你不知道;你問我,連也不知道。’”

劉恪笑問道:“你當時不見有人在你身邊走來走去嗎?”何玉山搖頭道:“若見有人向我身邊走來,我早已起身逃跑了。難道你曾看見有甚麼人到了我身邊麼?”劉恪即將當時所見的情形說了。何玉山吐了吐舌頭,說道:“好險,好險!若非師傅的道法高妙,我豈不是坐在哪裏等人前來捕捉?”

劉恪道:“那卻不然!如果師傅沒有這麼神妙的道法,又何至將你坐在那地方不許移動呢?你從那個圓圈裏出來,一向就跟著師傅行走,不曾離開嗎?”何玉山道:“雖是跟著沒有離開,但是並不曾傳授我甚麼道法;我從小練了多年,近年懶得再練習的拳棒,師傅倒逼著我練,不許拋荒。”劉恪道:“道法自然不肯輕易傳授,隻是得長久跟著師傅在一塊,便不愁得不著真傳。”二人談了一會,遂各自安寢了。

次日劉恪起床,忽聽得何玉山說道:“咦?今早張六怎麼還不見進房來掃地?”劉恪道:“辰光還早,大約也快要來了。”何玉山道:“這辰光在我們覺得還早,你不知道這寺裏的和尚,個個都是天還沒亮,就起來做功課的。張六每早打掃各僧寮,總在各和尚初起床的時候。我與師傅在這裏住了幾日,見慣了張六做事,簡直是刻了板,絲毫不能移改的。於今太陽已出了這麼高,還不見他來掃地,實是一件怪事。”劉恪笑道:“安知他不是因旁的事情耽誤了,這算得甚麼怪事!”

何玉山還沒回答,隻見胡慶魁已從隔壁房裏走了過來,笑道:“今早很奇怪,不知張六怎的到這時分,還不送洗麵水進來,也不見他來打掃。”何玉山道:“我也正在這裏覺得是一件怪事。”

胡慶魁道:“我在這慈恩寺借居的次數,至少也有二、三十遭了,甚麼時候做甚麼事,不曾見他有半點改移,也沒見他害過病。”劉恪見胡、何二人都一般的說法,便答道:“這不很容易明白嗎?去外麵隨便找一個和尚問問,就知道端底了。”何玉山道:“不錯,待我去問個所以然來。”說著,笑嘻嘻的去了。

才一轉眼,就見何玉山急匆匆的走回房來,說道:“果是一件大怪事,快到佛殿上瞧去!”胡慶魁接口問道:“佛殿上有甚麼大怪事?”

何玉山道:“佛菩薩附在張六身上,此刻正高坐在佛前香案之上,大聲向眾和尚不知說些甚麼。光宗老法師披著大紅袈裟,手捧如意,在當中朝張六跪著;其餘的幾十個和尚也都恭恭敬敬的跪伏在地。快一同去瞧罷!”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