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玉山道:“少爺定要開門進去,下役不能阻擋。不過,傅癩子進監的時候,曾說過要越獄圖逃的話;少爺把牢門開了,萬一出了亂子,下役可擔不起這千斤重擔。”劉恪道:“牢門是我開的,犯人跑得了,我跑不了;有我在這裏,你還囉嗦些甚麼?”何玉山這才露出笑臉,說道:“既是如此,請少爺在此等一下,下役去取鑰匙來。”說著去了。
劉恪見何玉山去後,看了看兩頭無人,即湊近牢門,向裏麵輕輕喚了一聲:“胡慶魁!”裏麵沒有動靜。接連又喚了兩聲,便聽得有鐐銬移動的聲響;隨即有一個人走到門邊,打量了劉恪兩眼,問道:“是鄭五教你來的麼?”
劉恪看這人的神情氣概有異常人,頂發果然稀少,又開口提出鄭五的話來,知道就是胡慶魁了。遂點頭答道:“我是特地來送你出去的。我昨夜聽了鄭老師的話,不由得五體投地的佩服,情願不計利害,送你出獄。”胡慶魁道:“我已知道了。不過,我走了以後,你打算怎麼辦呢?”劉恪道:“我沒有打算怎麼辦;看兩位師傅教我怎麼辦,我便怎麼辦。”
胡慶魁道:“你雖放我走了,脫不了關係;然你的地位不比尋常,便不逃走,也不見得因這事受如何的處分。隻是我有言在先,有誰能放我從中門出去,即將我平生的本領傳給誰。我的本領,不是當少爺的人可以得著傳授的;要學我的本領,就得跟我出去,聽從我的言語行事。”
劉恪剛待回答,何玉山已手擎著鑰匙來了。何玉山不敢開鎖,將鑰匙遞給劉恪道:“少爺當心點,這要犯不是當耍的呢。”劉恪接了鑰匙,笑道:“你若怕受拖累,盡管遠遠的離開此地,凡事有我承當便了!”何玉山應了一聲:“是!”真個走開去了。劉恪推開了柵欄門進去,向胡慶魁行禮,說道:“我願意跟隨師傅,無論天涯海角,都可以去得。不過,我恐怕事久生變;如果我父存心防範,我便想送師傅出去,也做不到了。”胡慶魁望著自己手腳上的鐐銬笑道:“這撈什子不除下來,教我怎麼出去?”劉恪聽了,遲疑道:“我去取鐐銬的鑰匙不打緊著,但看守的人必然要生出疑心來,甚至跑到我父親跟前去報告,那麼事情就弄糟了。”
劉恪說到這裏,忽聽得門外有人“啊唷”了一聲,說道:“不好了!少爺要放走凶犯,我就出首去。”劉恪不禁大吃一驚,急回身跳出牢門,打算將這人拉住,勸他不要聲張。出得門看時,原來不是別個,正是何玉山,笑嘻嘻的說道:“少爺好大的膽量!放走了這個凶犯,大老爺如何得了?”劉恪看何玉山並沒有要去出首的樣子,心裏略安定了些,說道:“大老爺做了一輩子清廉之官,絕不因走了一個犯人,便受重大的處分;你休得從中為難!”何玉山點頭笑道:“不瞞少爺說,我也久有此意,無奈膽小不敢作主。少爺肯這麼做,是再好沒有的了。鐐銬的鑰匙都在這裏。”說時揭起衣服,在腰裏取出兩個鑰匙來。
劉恪此時真是說不出的欣喜。接了鑰匙,正要再進牢去,想不到胡慶魁已大踏走出牢來;不知鐐銬在何時卸落了。胡慶魁望著劉、何二人,說道:“要走就跟我走罷!”劉、何二人忙跟了上去。一路走出府衙,因有劉恪同行,沒人敢上前阻擋。出襄陽城數裏,到一座山上,胡慶魁才就一塊石上坐下來,說道:“已到此地,就有人前來追趕,也不妨事了。”劉恪道:“我所以情願背棄父母,相從師傅逃走出來,雖是因為聽了鄭師傅的話,欽佩師傅的人品學問;然大半也因師傅曾說了那句誰放師傅出獄,師傅就收誰做徒弟的話。我原打算在獄拜師傅的,因恐被人看了不妥,於今隻得求師傅收受我這個徒弟。”旋說旋整理身上衣服,恭恭敬敬的拜了四拜。
胡慶魁待起身推阻時,劉恪已拜畢起會,立在一旁了。胡慶魁笑道:“不是我自食其言,你於今要拜我為師,委實太早了些;並且也使我對不起你鄭師傅。”胡慶魁說這話的時候,麵上很露出躊躇的神氣。劉恪猜不出他說這話的用意,連忙說道:“我原是鄭師傅教我冒險放師傅的。放師傅出獄的,自然做師傅的徒弟,鄭師傅絕不見怪。”胡慶魁頷首說道:“我卻不是這般說法。我說這話的意思,你自然知道;此時就說給你聽,你也未必明白。”
劉格聽了這含糊吞吐的話,益發急得幾乎哭了出來,說道:“我若不為要跟著師傅做徒弟,好學些驚人的本領,也絕不敢這麼大膽放師傅出來。我於今已是有家不能歸了,師傅不收我,除了死便沒有第二條生路可走。”
胡慶魁忙握著劉恪的手,說道:“我並不說不收你做徒弟的話。你要知道,我說委實太早了些的話,就是為你有家不能歸;若不然,我也不說這話了。”劉恪道:“師傅越說我越糊塗,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胡慶魁笑道:“糊塗就糊塗也好,此時不必追究。總之,我自有布置便了。”隨即回頭向何玉山道:“承你的好意,從我入獄起,殷勤款待直到於今,我自不能白受你的好處。好在你隻有單身一個人,沒有家屬在這裏,從此不回襄陽,也沒要緊,倒可與我一同行走。不過,我此刻須將你少爺,安置妥當了,再來帶你同往別處去。你就這樹上折條樹枝給我,我得使一個把戲在這裏,方好放心前去。”何玉山伸手折了一條樹枝,交給胡慶魁。
胡慶魁接在手中,口裏念念有詞,用樹枝就地下畫了一個穿心一丈的大圓圈,招手叫何玉山走進圈去。吩咐道:“此地離襄陽城不到十裏,難保不有追趕的尋到這裏來。你坐臥在這圈裏,足隻得有銅牆鐵壁遮護。我和你少爺走後,你萬不可走出圈來;無論聽得圈外有甚麼動靜,你隻不瞧不睬,不可聲張,包管你安然無事。我沒有多久的耽擱,便來接你。”何玉山道:“這裏離大路太近,何不躲到深山中去,更為妥當?”胡慶魁搖頭道:“亂跑不得。你若出了我這個圈子,出了亂子,我就沒法子救你了。”何玉山答應:“曉得!”笑嘻嘻的坐在圓圈當中。
劉恪看了心中疑惑,暗想:是這麼畫一個圓圈,有甚麼奇巧,怎說足隻銅牆鐵壁?我倒要走進去看看。心裏這麼想著,也不說甚麼,即提腳走將進去。才走了兩步,還不曾跨進圓圈;胡慶魁已吃驚似的,急忙搶過來,一把將劉恪拉住,喝道:“你不相信,要進去討死麼?”劉恪笑道:“這圈裏圈外看得分明,毫無遮隔,怎麼進去便是討死?”胡慶魁拉著劉恪就走,道:“這時分誰還有心和人開玩笑?你真不相信,我且帶你去山頂上瞧瞧。”說時挽了劉恪的手,向山頂走去,一會兒,走上了山頂。
胡慶魁對劉恪說道:“你看何玉山現在哪裏?”劉恪低頭就來時的方向望去,隻見半山中湧現一團濃霧,看不見何玉山坐的所在;但是,心裏明白何玉山必在那團濃霧裏麵。正待仔細定睛,忽聽得胡慶魁發出驚詫的聲音,說道:“不好了!追趕的真個來了。”劉恪忙抬頭朝著去襄陽城的大道上望去,隻見一行約有二十多人,每人都帶了兵器,急匆匆的追上來。不由得嚇變了臉色,說道:“師傅,我們何不趁他們不曾近前的時候,帶著何玉山逃過山的那邊去,免得留下他在這裏受驚嚇?”
胡慶魁道:“逃的在前逃,追的在後追,終不是好方法。他們不追來,我們不能在這裏等他;既是追來了,索性看他們有甚麼本領能把我們追回去。你不要心慌,隻管站在這裏看就是了。”說話時,那些追的人已看看跑近山下來了。胡慶魁伸手對那些人指了幾指,那些人似乎覺得是躲在這山裏,不向大路走去,逕走上山來,圍著那一團濃霧繞了幾轉。劉恪看那半山中,陡然雷雨大作,狂風亂吹,霎時飛砂揚石,閃電夾在中間,如金蛇夭矯。隻嚇得那二、三十個人,一個個抱頭鼠竄,渾身濕淋淋如落湯雞一般。山頂上不但沒有一滴雨,連風都不曾刮一口上來。
眼見得那些人都向來路上跑回去了,胡慶魁笑道:“都是些這麼不中用的蠢才,無端嚇得這般,跑甚麼呢?我們也走罷!”仍挽了劉恪的手,從山背後下去。並不走大路,連越過幾重山林,走進一座山裏。劉恪正覺得這山的形勢,好像是來過的;胡慶魁已立住腳,指著一叢小樹,說道:“到了你祖師爺家裏,你還不知道麼?”劉恪一見這叢小樹中的枯草,才想起三月三日踏青所遇的情形來,連忙笑道:“這地方我到過的。鄭師爺說,住在這裏麵的是他的父親。”胡慶魁道:“不是你曾到過的,我也不敢引泥來了。快進去!我將你暫寄在這裏,我還有事去。”
劉恪這回的膽量就大了些,撥開枯草便鑽身進洞;隻見那老頭笑容滿麵的立在石級旁邊。胡慶魁也跟了進來,向老頭下跪,說道:“初次來見老伯,就害得老伯操心著慮,實是罪過。”老頭慌忙將胡慶魁拉起,答道:“都是自家人,不要這麼客氣。隻要你脫離了牢獄,以後的事就好辦了。你如今將他帶到這裏來,打算怎麼辦?”胡慶魁道:“他是當少爺的人,暫時不能就跟著小侄在外邊飄蕩,打算且把他寄在老伯這裏略住些時;等到這裏的事辦了,再教他到大竹山來找我。小侄既受了成大哥的托,那時自然盡力幫助他做事。”鄭霖蒼點頭道:“話雖如此,卻又得使老夫多少受些拖累。”說時,接著長歎了一聲,道:“這都是陳廣德那老鬼撞出來的亂子,也不知拖害了多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