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回 鬧上房從容自首 坐矮樓苦練輕身(1 / 3)

話說鄭五繼續說道:“胡慶魁忽然覺得,受了羅金亮六百兩銀子,法術不曾教會;就此不辭而去,不是大丈夫的行為,將來必定遭人唾罵,須弄個來清去白才好。並且,胡慶魁自從那夜看了羅金亮和那姨太磨丫頭的事,即存了個得便勸導的念頭,卻苦沒有機會開口;因這事耿耿在心,也想回頭將羅金亮盡一番唇舌之勞。隻是這日回到羅家,天色已晚,羅金亮不曾出來見麵;他料知羅金亮心中不快,也就不去相見。一到半夜,又隱隱聽得上房裏有丫頭被打的哭聲;這哭聲比前幾夜所聽得的,更淒楚難聞了。

“胡慶魁跳下床來,自念道:我今夜非去警戒這一對狼心狗肺的男女不可!料他們不敢不聽我的言語。遂又穿簷越棟,躥到上房。一聽,哭聲不是在前夜那房間裏。湊近窗前看這房的規模更大,陳設也更華麗,儼然縣官坐公堂審案一般的。羅金亮和一個中年華服的婦人,並肩坐在好像臨時陳設的公案上麵;地下跪一個丫頭,年約十七、八歲;兩邊十來個丫頭、老媽,和衙門裏站班的一樣。跪在地下的丫頭,哭哭啼啼向上陳訴。還沒聽出陳訴是甚麼,即見那中年的婦人豎起兩道眉尾,發出極尖銳的聲音,先從鼻孔裏哼了兩聲,道:‘我不愁你這賤蹄子不自行供認出來。’

“羅金亮即拍著桌子問道:‘你這賤蹄子到底安著甚麼心眼,無端把王雲卿的話說給王婆婆聽?我那一樁事虧負了你,你隻管說出來。’跪在地下的丫頭隻是叩頭不做聲。中年婦人手指著這丫頭,對羅金亮道:‘操手問事,他哪裏肯說。你看不是打的結實,他肯認供是他對王婆婆說的麼?天聾地啞的王婆婆,若不是這賤蹄子說給他聽,替他出主意,他怎麼會知道去找胡慶魁那個沒天良的騙賊?不重重的打他,他是絕不肯說的;且打得他供出來再辦。’

“羅金亮點點頭,向丫頭問道:‘你究竟怎樣對王婆婆說的?你好好的招出來,我便饒了你。’丫頭顫聲說道:‘我並不曾對王婆婆說旁的話。因為王婆婆問我,說這日不見他兒子王雲卿的麵,不知到哪裏去了?我不該不知輕重,把傷了腳的話說給他聽。我說過這話,就彼此走開了;他去找胡老師的事,我實在一點兒不知情。’中年婦人冷笑一聲,說道:‘你自然是說不知情的來。’隨即望了望站在兩旁的丫頭、老媽道:‘取鐵鞭下來。剝去這賤蹄子的衣服,給我結實抽幾下,看他到底知情不知情?’

“羅金亮接著恨恨連聲的對這丫頭道:‘就為你這東西幾句話,害得我敗財嘔氣,不打你如何能泄我胸頭之忿!’隻見一個丫頭從壁上取下一根拇指粗細形似馬鞭的東西來。因房中燈燭光明,看得出是用數十根鐵絲捆紮而成的;鐵絲長短不齊,每根鐵絲的尖上都屈成一鉤,露在外麵與釣鉤相似。跪在地下的丫頭,一見這鐵鞭,登時渾身發抖,叩頭如搗蒜的求饒。有兩個老媽子上前要剝衣,這丫頭緊緊的伏在地下不敢起來。中年婦人一迭連聲的催促,羅金亮喝教其餘的丫頭、老媽上前,幫著去剝。

“胡慶魁看到這裏,再也忍不住袖手旁觀了;推開窗門,一躍步就踏進了房裏。一麵走向羅金亮;一麵說道:‘且慢動手!’眾人忽聽得有男子從窗門裏躥進來說話,同時驚得望著胡慶魁愕然不知所措。惟有羅金亮夫婦的膽量畢竟大些,由他老婆先開口問道:‘你是甚麼人?如何闖進我們內室來了?’羅金亮麵上仿佛有些慚愧的神氣,立起身來,說道:‘這便是胡老師。’接著向胡慶魁拱手道:‘胡老師有何事見教,夤夜到我上房裏來?’

“胡慶魁道:‘我把王雲卿母子送走了,明知你們心裏是不甘願的;不過“冤有頭,債有主”!王雲卿的傷是我胡慶魁救的,他母子是我胡慶魁送走的。你們有話隻能向我胡慶魁說,不幹這丫頭的事,不應這麼淩磨他。我就是為這件事來的。’羅金亮還沒回答,他老婆已怒容滿麵的說道:‘這就奇了。常言“清官難斷家務事”,我們夫妻在臥房裏管教丫頭,與你姓胡的有甚相幹?真是“宛平縣的知縣,管的太寬了”呢!請出去罷,有甚麼話留待明日,我老爺出來領教。這是臥房,不便留外人久坐。’

“胡慶魁被這幾句話,氣得胸脯幾乎破了。圓睜兩眼,向這婦人叱道:‘住嘴!誰和你這個不賢良的毒婦說話。臥房便怎麼樣?難道在臥房裏殺死了人,可以不償命麼?’羅金亮的老婆是個官家小姐出身,平日驕奢放縱慣了,羅金亮都怕了他,凡事多得讓他三分;至於羅家一切內外人等,更是無一個不畏懼這位太太。因此,益發養成了她目空一切、為所欲為的驕氣;一時如何肯低聲下氣,受胡慶魁的教訓呢?當即毫不躊躇的,雙手將那臨時陳設的公案往前一推,隻推得嘩啦一聲,連案上的燈台茶盞,都倒在地下亂滾。自己跟著跳起身,罵道:‘這還了得!不和我說話,就不應該跑到我臥房裏來。你們拿鞭子替我趕出去,看他有甚能為奈何了我!’

“拿鐵鞭的丫頭,真個待動手打胡慶魁。胡慶魁一伸手就把那鞭子奪了過來。因為心頭冒火,不暇思索,舉起這條鐵鞭,沒頭沒腦的對著婦人撲去。胡慶魁的氣力不比尋常,休說婦人受不起,就是壯健男子也受不起。胡慶魁一邊撲,一邊罵道:‘你打丫頭用這種毒刑,於今請你自己也嚐嚐這東西的滋味看。’若在旁的婦人,經受不起了,便得求饒;偏是這婦人不然,一不求饒,二不呼痛,隻是不絕口的亂罵。撲不到幾下,婦人已倒在地下了。羅金亮看了情急氣惱,匆匆從床頭掣出寶劍,照著胡慶魁的頭顱便剁。

“胡慶魁閃過一邊,看羅金亮兩眼凶光外露,滿臉的殺氣,隻得也伸手將寶劍奪下,順手向婦人臉上刺去;便刺了一個透明窟窿。手腳亂彈了幾下,就要罵也罵不出了;眼見得已是不能再活。羅金亮看見,橫了心似的,折了一條桌腳,拚命朝胡慶魁打下。羅金亮的武藝,雖沒有驚人的本領,然也非軟弱無能之輩;房中狹小,幫著動手的又多,倒把個胡慶魁弄得縛手縛腳,展布不開。因為胡慶魁不肯殺無幹之人,隻是略略的招架幾下,即抽身躥出窗外;回頭立住腳,對房裏說道:‘你們這些丫頭、老媽子,不要自尋死路。’話未說了,羅金亮已跟著躥了出來。

“胡慶魁也是一時怒發,不待羅金亮雙腳落地,即迎著一劍刺去;從前胸刺穿後背,登時倒地而死。胡慶魁此時若要脫身逃走,誰也不能將他阻住;隻是他轉念一想:我走了沒要緊,豈不害了這一家無幹的仆婢?因此才自行出首。”

劉恪聽到這裏,方截住問道:“他既自行出首,就應該聽憑國法處治,卻為甚麼又想有人放他出去呢?”鄭五笑道:“他出首是為不忍拖累那些無知無識的仆婢;曾經出首,便與那些仆婢無幹了。國法是甚麼東西?在他胡慶魁心目中,恐怕從來不曾拿著當一回事。你能放他,他有言在先,必不虧負了你;你就不放他,他也自有能耐走出襄陽府,便用鐵櫃也關不住他。想他坐待國法的處治,是沒有這回事的。”劉恪點頭道:“既是如此,容我設法放他便了。”

鄭五抬頭望了天色,道:“哎呀!貪著談話,不覺東方已經發白了。”隨即起身說了句:“後會!”遂躥出圍牆走了。劉恪回到書房,幸喜還沒人知道。偷偷的上床,不敢睡著,獨自思量:胡慶魁既有武藝,又會法術,他存心要衝監出去,是一件極容易的事。我便不放他,我義父也免不了要擔些過失,我絲毫得不著好處;倒不如索性由我放他出去,我能得了他的真傳實授,將來義父有為難的時候,我尚有能力出來略盡孝道。至於為我自己報仇雪恨著想,遇了胡慶魁這種人物,更應竭誠去結識他,學些能耐;若是錯過了這機會,便不容易再遇著了。劉恪既是這般打定了主意,隻胡亂睡了一睡,即起床做了平日上午照例的功課。

下午原有一兩個時辰是給他休息玩耍的,他就趁這時間走出學堂,找著一個禁卒的頭目叫做何玉山的,問道:“有一個殺死羅金亮夫婦,自行投首的要犯,此刻關在哪裏?引我去看看他。”何玉山聽了,似乎吃驚的樣子,說道:“殺死羅金亮夫婦的,不是傅癩子麼?那是一個殺人凶犯,少爺要看他做甚麼?”

劉恪心想:胡慶魁是癩子麼?鄭師傅雖不曾說出來,然殺死羅金亮夫婦的沒有第二個人;這人又恰巧姓傅,胡傅音相近,可見得必就是胡慶魁了。幸虧我不曾冒昧說出胡慶魁的姓名來!昨夜鄭師傅說他因梁山縣的案子,改名換姓,我一時疏忽,忘記問是改姓甚麼,險些兒把他的真姓名說出來了。一麵心裏想,一麵點頭答道:“我正是要看傅癩子,你不用管我為甚麼事!”何玉山麵上露出躊躇樣子,說道:“不是下役不敢引少爺去看他,實在因這傅癩子的本領太大,他並且有要衝監出去的話,不得不認真防範他。”劉恪正色叱道:“放屁!他既要衝監出去,當初何必自首?我既去看他,自知防範。你引我去便了!”何玉山見少爺生氣,遂不敢多說。隻得將劉恪引到一間監房門口,指著門裏,說道:“傅癩子就關在這裏麵。”劉恪看是一扇極粗木條的柵欄門,上下都有粗鐵煉拴住,並上了一把七、八寸長的牛尾鎖;盡管有大氣力的人,想空手將這柵擱門衝破,是決定辦不到的。向房裏望了一眼,說道:“這房中漆也似的黑暗,在外邊看不見人,快拿鑰匙來把門開了,讓我進裏麵去玩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