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貴道:“你且把燈光剔大些,讓我瞧瞧,看打破了不曾?”
曾服籌即將燈光剔亮,一手端燈,一手擎著兩件東西,送到劉貴麵前。
劉貴抖索索的先伸出枯瘦如柴的手來,取了一件對曾服籌說道:“你以為這是一塊白石頭麼?這是你祖父傳家之寶,名叫古玉玦。你父親慎重收藏,原有兩隻;因感激廣德真人替你祖母治好背疽的恩德,謝他金銀珠寶都不肯受,才取出這樣一對古玉玦來,分一隻送給他。這一隻交我帶出來,我原打算待你成人之後,能撐立門戶了,方才傳給你;奈我的罪孽太重,天不容我如願,隻得趁我這一刻清醒,交還給你。你不可小覷了這一塊東西,隨意亂損。這東西在我腰間纏了七年,一日也不曾離開過。
“這圓圈兒,是一個赤金的手鐲。赤金手鐲原算不了甚麼希奇;不過這隻金手鐲,是你母親當日嫁給你父親的妝奩,我帶你臨走的時候,你母親才從手上脫下來給我的。現在開設的這一個豆腐店,就全賴這一隻手鐲典押了錢,才盤頂過來的;幾年來縮衣節食,積蓄了錢贖取出來。你也得好生保存著,最好仍舊包裹停當,和我一般的纏在腰間。周福這東西近來雖變壞了,隻是他究竟在我這裏幫做了六、七年,我惟有將你托付他;一則憑他的天良,二則聽你的命運。你纏好包裹,開門去把周福叫來罷!”
曾服籌一麵纏著包裹,一麵問道:“我的親生父母,此刻到底在甚麼地方?簡直無處打聽嗎?”
劉貴聽了這話,兩隻枯澀的眼睛又灑豆子一般的湧出多少痛淚來,說道:“我真該死!幾句最要緊的話,不虧了你問,我倒忘記向你說了。你以為你還有親生父母在世麼?我帶你逃到通城,不上幾個月,就打聽得你父親和你表舅成章甫,領了廣德真人給他的五千人馬,從桃源去攻取辰溪、保靖;恰遇了朱宗琪那個生死冤家,幫助官兵守辰溪城,用計將你父親擒獲,在辰溪城樓上斬首示眾。你母親聞信,就投河自盡了,屍身都不曾撈著;你表舅成章甫逆料廣德真人不能成大事,撇下所統帶的軍隊,潛逃不知去向。你隻須切記在心。”
曾服籌哭道:“我也讀了幾年詩書,父母之仇不能報,還得是人嗎?”劉貴就枕邊點了點頭道:“你且伸手來給我看看。”曾服籌不知道劉貴要看手是甚麼用意,即將右手伸過去。劉貴微微的搖頭道:“右手是要拿刀報仇的,伸左手來。”曾服籌即換上左手。劉貴將曾服籌的衣袖提起,審視了一會,猛一張口,就在臂膊上咬了一個深深的齒痕,隻痛得曾服籌哎喲一聲,縮手不迭。
劉貴氣喘氣促了一陣,說道:“你年紀小,眼裏沒見著你父母被仇人陷害的情形,心裏便不知道痛恨;我此刻對你說的話,你日久必忘,所以我隻得咬你一口。使你受了這一次痛,以後見了這個齒印,便想起我此刻對你說話的情景;想到此時的情景,就不由你不想到你父母的仇恨了。好,你就去把周福叫醒,教他到這裏來。”
曾服籌淚眼婆娑的,剛待開門出去叫周福,隻聽得門外陡然腳步聲響。周福的聲音問道:“老板的病更厲害了嗎?我在夢中被小老板的哭聲驚醒了,特地起來問問。”說著便伸手推門。曾服籌將門閂開了,周福走進房來。
曾服籌此時年紀雖小,卻很精明機警。在那剛待開門出去叫周福的時候,周福就在外麵陡然走得腳步聲響,曾服籌心裏已有些懷疑,暗想怎麼來得這麼湊巧?及開了門,看周福身上的衣服,還穿得齊齊整整,不像是已睡複起的,眼睛也全無睡意,心裏早明白了被小老板哭聲驚醒了的話是假的;必是多久就在門外聽壁角,那當啷啷金鐲落地的聲音,不待說是已被周福聽得了的。曾服籌一麵心裏計算,如何才可以避免周福謀奪這兩件貴重東西?一麵跟著周福到劉貴床前。
曾服籌聽了周福的話和腳步聲,尚且知道周福是在門外偷聽,劉貴心裏自然更明白。這種關係極大的秘密情事,因略不經意,完全被人偷聽去了;而偷聽的又是居心不光明、行事不正大的人,劉貴安得不著急?便在康健無病的時候,遇了這種著急的事,也說不定要急得發昏;何況劉貴已病在彌留,正要趁這回光返照、神智清明的一刹那間,吩咐後事,如何經受得起這般刺激?周福才走近床前,看劉貴兩眼已經發直,喉嚨痰響不止;曾服籌撲上去叫喚時,隻聽得磨得牙關一聲響,氣就斷了。
曾服籌此時雖已知道劉貴不是自己的父親了,然一則感激劉貴撫養之恩,不忍一時改口;二則自己的身世秘密,不能給外人知道,左右鄰居的人,幾年來都認他和劉貴是父子,死後忽然改口稱呼,倒有多少不便。
才號哭了兩三聲爹,周福已拍著曾服籌的肩,說道:“不要哭了,不要哭了!人已經斷了氣,你就整日整夜的哭,也哭他不轉來。半夜三更的,把左右鄰居的人都哭得睡不著,挨人家背地的咒罵。”
曾服籌聽了生氣道:“誰人沒有父母的嗎?誰家不死人的嗎?我死了父親,怎麼哭都要挨人家的罵?”
周福冷冷的鼻孔裏哼了一聲,道:“誰說死了父親哭不得!如果是死了父親,是應該哭的;但是你哭遲了些,應該早哭。這不是你的父親,要你號天頓地的哭什麼?你以為我不知道麼?不瞞你說,我早已到了門外;老板對你說的話,我一個字也聽進了耳。你能依我的話行事,我不但不把那些話去對人說,並好好的待你,生意也接著做下去,我還認你做老板;若不依我的話,我暫時也不勉強你,我自有我的打算。”
曾服籌看了周福那種又冷酷又凶狠的麵孔,又聽了這些恐嚇兼引誘的言語,心中實在氣忿不堪。無奈自己思量假父剛死在床上,不曾裝殮安葬,自己又太年輕,不能處理喪葬的事;而這個豆腐店也塞了不少的本錢在內,關於生意上的事,從來是由周福一人經手仿的。於今不依周福的話,眼見得假父不能入土,生意沒人經營;還料不定周福將有甚麼可怕的舉動。隻得忍氣吞聲的問道:“你有甚麼話教我依從?且說出來看看。隻要我能依從的,盡可依從。”
周福正要開口說話,那女工忽然跑了進來,神色驚慌的向周福說道:“嚇死我了!我久等你不回房,聽了小老板哭爹的聲音,料想必定是劉老板咽過氣了。正在心裏有些虛怯怯的,猛然一口冷風吹來,把一盞燈吹得熄了又燃、燃了又熄。我一身汗毛,根根都吹得豎了起來,隻得不顧命的跑到這裏來。老板果是咽了氣麼?”說著伸長領子向床上望了一望,嚇得連忙將脖子一縮,說道:“哎呀!嚇死我了!怎麼咽了氣,眼睛還是睜著的呢?”
曾服籌看了這種輕侮的神情,想起自己此後沒有這假父保護,必被這一對狗男女欺淩磨折,又忍不住撫著劉貴的屍痛哭起來。
周福一伸手抓住曾服籌的衣服,輕輕的提起,說道:“教你不要哭,你定要哭嗎?他一生因刻薄鄙吝,左右鄰居都不歡喜他;於今天睜眼教他死了,你還要為他哭,招左右鄰居討厭嗎?”
曾服籌沒有氣力,被周福如提小雞一般的提著,隻嚇得渾身發抖,哪裏再敢發聲啼哭!
周福接著說道:“我並不是見你年紀輕,欺負你。隻為這片豆腐店,完全是由我一個人辛辛苦苦做起來的;你家那一點兒本錢,這七、八年來,不但應吃光了、用光了;就是你家存積的,也不隻比本錢多了一倍。你憑良心說,這片店還能算是你家的嗎?你能把這片店完全讓給我便罷;你若不願意,隻管說出來,我自有我的打算。”
曾服籌答道:“豆腐店原是你一個人經理的,生意在你手裏做,要我讓甚麼?從此就算是你的豆腐店就得哪!”
周福道:“話是不錯!生意在我手裏,你也搶不去;不過不能隻憑你一句話。因為你的年紀太小,外人不知道的,必說我趁老板死了的時候,欺負你年輕,奪了你這片豆腐店。”
曾服籌道:“你既知道老板死了,不能扶起來說話,把豆腐店讓給你,憑我一句又不行,卻教我怎麼辦呢?”
周福道:“老板雖死了不能說話,遺囑是可以吩咐的。你讀了這幾年書,文章都會做,難道不會寫一張遺囑嗎?你誠心依從我的話,就趁此時天光沒亮,趕快寫一張遺囑;寫明因感激我周福七、八年來辛苦經營一片豆腐店,已得了幾倍的利息;於今自願將這豆腐店完全讓給周福,以後盈虧不關姓劉的事。”
曾服籌道:“我家隻有這個豆腐店,若照你這話完全讓給你了,教我到哪裏去住呢?”
周福即時沉下臉來,說道:“我管你這些!你若是命好的,在家當一輩子大少爺,也不至逃到這裏來現世了。你可知道我要在你身上發一注橫財,是很容易的事麼?你明白了你自己的來曆,就用不著我多說。你且把遺囑寫好,豆腐店雖是我的了,我憐念你沒有去處,也不至就把你趕出去。快拿紙筆來寫罷!天光就要亮了。”
曾服籌被逼得無可奈何,隻得取紙筆依照周福說的,寫了一張假遺囑。遺囑寫好,天也亮了,曾服籌又忍不住伏在劉貴屍旁啼哭。
這時周福不但不禁止他哭了,收好了遺囑,並跟著幹號了一頓,才開了大門,淚流滿麵的對左右鄰居宣述劉貴如何病死,臨死如何遺囑將豆腐店讓給他的情形。鄰居的人以為劉貴因兒子年紀太小,臨死隻得將生意托付周福,有誰肯多管閑事,追究事情的真假;並且都恭維周福為人可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