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逼書遺囑夥計沒良心 謀奪藏珍假妻先下手(1 / 3)

話說劉貴因操勞過度,又是不舍得化錢求醫服藥,以致一天沉重一天。這時曾服籌年幼沒有知識,男女工都是雇用的人,能盡他自己的職務便是有天良的了,誰來過問東家的病體如何呢?纏綿床褥的病了半個多月,劉貴才自知病勢不輕,著急延醫診治;偏遇了個不會用藥的醫生,兩帖藥服下去,病勢便益發加重了。

湊巧在這個時候,男工和女工忽然發生出戀愛關係來,並都存心欺負曾服籌年幼。劉貴病倒了不能動,兩人完全把態度改變了,鎮日夜毫無忌憚的鬼混在一團;劉貴在病榻上呼喚,分明聽得,也隻裝沒聽得。

劉貴因想積蓄些銀錢,準備好帶回桃源,替曾家重興門第。做小本買賣的人要積蓄,總逃不了“勤儉”兩個字;主人過於勤儉,雇工多是不情願的。劉貴就因平時過於省儉,不能得雇工的歡心;劉貴不病倒,他們隻能心裏不高興,為要顧全飯碗,不敢有所表示;到此時就不覺得盡情發揮出來了。

曾服籌年輕,男女工有甚麼舉動多不避忌;曾服籌看在眼裏,記在心裏,到病榻跟前,一五一十說給劉貴聽。曾服籌在這時候,已直認劉貴做父親,早已改了姓劉,全不記憶有曾家的一回事了。劉貴聽了男女工的禽獸行為,隻氣了一個半死,滿心想將兩人開除,另行改雇。無奈自己病到了這一步,連床都不能下,開除容易,一時卻無從改雇兩個相安的人;若一日雇不著人,不但買賣沒人經理,就是飲食都不得到口,隻好按下火性忍耐。

他總以為自己年事不高,病魔終有退去的時候,等到病體略好,再來整理家事;誰知病本是由憂鬱而成的,正在沉重的當兒,更加以惱怒,哪裏還能久活!就在這夜二更過後,忽然變了症候。劉貴自知死到臨頭了,因曾服籌原是睡在他身旁的;極力掙紮著,將曾服籌推了醒來,握住曾服籌的手說道:“不要睡著了,我有話和你說。”

曾服籌從睡夢中驚覺,蒙矓著兩眼,一麵用手揉著,一麵看房中昏沉沉的。一盞油燈雖在床跟前點著,然油已將盡,又有多久不曾剔燈芯了,不到半寸長的火焰;但是倒虧了這半寸長的火焰,照在劉貴臉上,看得出已淌下滿臉的淚珠來。小孩子心理,劉貴的病勢危險,倒不覺得可慮;一見劉貴滿臉是淚,卻很著急的問道:“爹爹有什麼地方痛嗎?怎麼哭起來了呢?”劉貴聽了,益發淚如泉湧,緊握著曾服籌的手,說道:“你快不要再叫我爹爹了!我今生短命,隻怕就是因這個折磨死我了。其實我也不是不知道尊卑上下的人,委實是無可氣何啊!我原打算待你成年之後,才向你說出實情來的;無奈我的大限已到,不能由我作主。我在這時候就撇下你去死,真不甘心!”說到這裏,已哽咽得不能成聲了;曾服籌莫名其妙的也跟著哭泣。

劉貴哽咽了一陣,接續說道:“我這時候對你說的話,你萬不可忘掉一句。你不但不是我的兒子,你並不姓劉;你於今的名叫服籌兩個字,卻是你原來的名字,你親生父母在我帶你逃出來的時候臨時給你取的。我記得當時你父親曾說,是教你將來長大了,替他複仇的意思;隻因複仇兩個字太顯露了些,所以改了用現在這兩個字。

“你父親姓曾名彭壽,是湖南桃源縣白塔澗地方的钜富。我是從十來歲起就在你父親跟前聽差的,名分上我與你父親雖是主仆;實在你父親待我恩重如山,儼然兄弟一樣。你父親為人,一生正直,最喜幫助窮苦的人;白塔澗周圍數十裏的窮苦人家,提起來沒有不感激曾大老爺的;就是地方紳士,也都和你父親要好。

“惟其中有一個姓朱名宗琪的狗雜種,也是白塔澗一帶的一個有錢有勢的紳士,那東西並不曾因甚麼事與你父親結仇,隻為你父親好行善事,糴給窮苦人的穀米,價錢總得比旁人便宜些;朱宗琪那東西刻薄成家,他的穀價比旁人更貴。你父親借錢給人,不要利息;朱就盤剝重利。兩下相形見絀,地方人益發稱頌你父親的好處,背地裏將朱宗琪罵得狗血淋頭。朱宗琪也知道地方人都恨他;然他不怪自己的不好,反怨恨你父親,說你父親是有意這般做作,顯出他的厲害刻薄,好收買地方的人心。

“這種話也傳到了你父親耳裏,隻是全不介意,仍照著平常的樣行事;也不因朱宗琪怨恨,便將穀米的價抬高。誰知朱宗琪就因此遇事與你父親為難;你父親生成寬厚的性質,有許多小事雖明知是朱宗琪從中播弄,總忍耐不與計較。你父親因得人心的緣故,朱宗琪三回五次的借事想暗害你父親,都弄巧成拙;不僅暗害不著,反受了地方人多少唾罵。那惡賊真是絕無天良,越害不著越不肯罷休。

“湊巧這年桃源仙人岩裏忽然出現了一個仙人,整日的伸出一雙穿紅鞋的腳在岩外,驚動了遠近無數的人,都到岩下拜祭。那仙人顯聖,附在拜祭的人身上,說白塔澗地方的人心太壞,上天降罰,一地方的人都應瘟死。那仙人名字叫做廣德真人,因一念慈悲,特地來塵世在白塔澗觀音廟施水,救治一般害瘟疫的人。

“那時你祖母背上生了一個碗口大的背疽,經多少醫生治不好;你父親最孝,為那背疽焦急的了不得。見廣德真人在觀音廟替人治病,無不靈驗,害瘟疫的雖死了不少,曾到觀音廟求了楊枝水服下的都得死裏逃生。那時你一家人之中,除我而外,也都害過一般症候的瘟疫,也是虧得服了楊枝水才好的;你父親因此虔誠發心,迎接廣德真人來家,替你祖母治背疽。不知叩了多少頭,膝行了多少路,三番兩次的,才將廣德真人迎接來家。

“那廣德真人真是神仙,一到你家,就知道你家必因他得禍,當即吩咐家裏人不許張揚出去給外人知道;隻是家裏人雖不去外麵說,不知怎的地方數十裏的人,不到一兩日工夫,大家都知道仙人藏在曾百萬家裏了。廣德真人不吩咐家裏人隱瞞倒沒事,就因為隱瞞著不給人知道,朱宗琪那個沒天良的東西便好借此散布謠言了。

“朱宗琪本來和你父親有嫌隙的,這回廣德真人到觀音廟施水治病,求水的人多和平時賽會一樣。朱宗琪趁這時候,放賬給一般做小生意的,貪圖重利;心恨你父親不該獨自把廣德真人迎接去了,害得他少賺了許多利錢,心裏更覺不快活。湊巧在那時候,又有幾個強盜乘朱宗琪在觀音廟不曾回家的時分,到朱家將看門的捆綁在地,老弱婦孺逼到一間房關著,把朱家所有的細軟都搶劫一空去了。

“朱宗琪又傷心,又忿恨,不怪自己貪心不足,不該坐守在觀音廟不回家,反遷怒在廣德真人和你父親身上。說若不是廣德真人在觀音廟妖言惑眾,白塔澗一帶素來沒有強盜搶劫的事;為有廣德真人一來,閑雜人等才敢在觀音廟附近停留。朱宗琪既遷怒在廣德真人身上,而廣德真人又偏巧在你家藏著,不使外人知道,朱宗琪便好施展他害人的手段了。立時將全家搬到桃源縣城裏住著,買通桃源縣知事,輕輕的加你父親一個‘窩藏匪類,圖謀不軌’的罪名,派兵來捉拿你父親和廣德真人。

“你父親是一個正直無私的君子,怎肯做犯法的事呢?既自己居心無愧,就是官府來捉拿,也不害怕。當時已跟著來捉的人,上了刑具,一同動身去桃源縣。誰知才走了一兩裏路,地方人聽得桃源縣派兵捉拿救命的仙人和你父親,都不服氣;更有幾個不知從哪裏來的大漢,一個個都勇猛非常,鳴鑼邀集地方人,在白塔底下,從官兵手裏,將廣德真人和你父親奪了下來,並打死了好幾個衙役。

“你父親知道事情弄糟了,然不是出乎你父親的本意,也就無可奈何;但是你祖母就在這時候,因受驚過甚,已好的背疽複發,來不及醫治死了。你父親料知是那麼鬧下去,終歸是要被朱宗琪害得滅族的。曾家幾代單傳,隻有你這一個根苗,那時才有三歲;若不趁早設法逃出那禍坑,勢必同歸於盡。當下決計教你母親帶你逃跑,派我跟隨伺候;無奈你母親生成三貞九烈之性,寧肯和你父親同死,不肯離開一步。可憐你父親隻急得跺腳,一再勸你母親顧念禋祀,不可固執;你母親隻是不依,並說如果定要他走,他立刻就死。

“我從小受了你父母的大恩,那時在旁看了這種情形,心裏比快刀剜著還難過,當下也沒工夫計慮事情難易,就一口答應帶你出來逃難。可憐你父親為將你托付我,還向我下了一禮。我就為你粉身碎骨,也是應該的;不過我不待你成人就死,實在辜負你父母待我的深恩!”

劉貴說到這裏,已忍不住哭起來了。曾服籌知道了他自己身世,也悲泣不勝。劉貴又推著曾服籌說道:“我自己不能動彈,我腰間纏著一個小小的布包兒,你替我取下來。我還有話向你說。”

曾服籌忍住啼哭,從劉貴腰間解下一個小包裹來;看包裹上麵纏紮得非常緊密,劉貴教他將包裹解開,取出裏麵的東西來。曾服籌手邊沒有剪刀,針線密縫的包裹,雙手無力的十來歲小孩,一時哪能將包裹內的東西取出。用指甲撥了一會撥不動,隻得拿向油燈跟前,反覆尋見線尾;虧他還聰明,知道就燈火將纏紮的線燒斷。隻是線雖燒斷了,包裹一散,裏麵兩件很沉重又很光滑的東西,已在線斷時脫離包裹掉下地來,隻掉得當啷啷連聲響亮。

劉貴聽了,急得“哎呀”一聲道:“不打破了麼?”

曾服壽慌忙從地下拾起來,問道:“就是這一隻圓圈兒、一塊白石頭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