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劉知事便衣小帽在花廳裏,教陳化龍坐了,親自問道:“你就是算命算得很準的陳化龍麼?”
陳化龍應道:“小人前幾年無力謀生,借著拆字算命糊口。準與不準,卻不敢自誇。”
劉知事問道:“你近來不拆字算命了嗎?”
陳化龍道:“是。”劉知事道:“改了行業麼?”陳化龍道:“是。”
劉知事道:“本縣知道你算命算得很準,在通城很能賺錢,為甚麼忽然改行業呢?”
陳化龍心想:這縣官真奇怪,無緣無故的在黑夜把我請來,卻問我這些不相幹的話。隻得答道:“拆字算命隻不過是借以糊口的,賺不了多少錢。”
劉知事很從容的問道:“你此刻改了甚麼行業呢?”陳化龍道:“和人合夥做些穀米生意。”
劉知事道:“已改行多少時日了呢?”
陳化龍道:“才改行一個多月。”劉知事道:“和誰合夥做穀米生意?”
陳化龍毫不躊躇的答道:“和周禮賢家裏的當差阿貴合夥。”
劉知事道:“每人多少本錢?”
陳化龍道:“小人的本錢很少,不過二百多兩銀子。”
劉知事笑道:“二百多兩銀子也不能算少了,你拆字算命能積聚得這麼許多銀兩嗎?”
陳化龍想不到會問他這話,即時露出些驚慌的樣子來,答道:“積蓄也有一點兒,有一半是認息借來做本錢的。”
劉知事兩眼不轉睛的望著陳化龍的臉,連連點頭笑道:“借錢給你的人,不待說就是周禮賢了。是不是呢?”
陳化龍知道這話來得不妙,做了虧心事的人,遇了這種時候,任憑是如何大奸大惡的人,也難鎮靜得和沒事人一樣。陳化龍想不到會這麼盤詰,心裏不曾預備對答的話,欲待承認是向周禮賢借的,又恐怕連帶著那虧心的事出來;欲待不承認是借周禮賢的,究竟是向誰借的?也得說出一個人來。原來並沒有借銀子給他的人,隨便說了是不能對質的;不能對質,便更顯得這銀子的來曆不明了。
陳化龍心裏這麼一計算,不由得後悔自己說話太不檢點;何苦要說出每人有二三百兩銀子本錢的話來呢?在平常對普通人說話,隨時說了,可以隨時反齒不承認;如今在這地方說出來的話,何能反齒說不曾說呢?如此一後悔一著急,口裏更不能爽快回答。
劉知事仍是目不轉睛的在陳化龍臉上端詳著,繼續著說道:“周禮賢這東西也太刻薄,不念你的好處了。你幫了他那麼大的忙,幾百兩銀子都不肯爽爽利利的送給你,還要你出息錢向他認借,真是豈有此理!”
陳化龍一聽這幾句話,臉上不知不覺的變了顏色,渾身如赤膊站在北風頭上,索落落的抖起來。但是他知道這事是不能認的,隻好極力鎮定著說道:“小人並不曾替周禮賢幫忙,錢也不是向他借的。周禮賢雖是個有錢的紳士,小人不過和他那當差的阿貴認識,他怎麼肯借錢給小人?”
劉知事漸漸的收了笑容問道:“你在幾個月以前替魏丕基算命,說得那麼準確,挨了那一破鞋的打,還不值得酬謝你幾百兩銀子嗎?”
陳化龍裝做不懂得的樣子,說道:“魏丕基是誰?小人不認識。幾個月前小人不曾改業,每日算的命很多,算命是從來不問人姓名的。”
劉知事不等陳化龍再往下說,早沉下臉來,鼻孔裏哼了一聲說道:“是這麼好好的問你,你怎麼肯實說?本縣知道你是皮肉作賤,來!”
這“來”字一喊出口,兩旁伏下的衙役,都應聲擁了出來,分兩排站著。
同是一聲堂威喝罷,就有兩個幹役走過陳化龍跟前,不由分說的揪住往下一拖;隻在後膝彎裏踢一腳,便身不由自主的跪倒在地。一塊兩尺多長、寸多寬的毛竹小板,向前麵地下一擲,仿佛是給他自己看看,使他知道就是要用這竹板打他。
劉知事伸手指著陳化龍,說道:“你以為你們的事做得這般巧妙,是永遠不會敗露的麼?嗄,嗄!這種謀財害命的勾當,不幹便罷;幹了的,你看古今來有誰能逃出法網?你照實供出來,周禮賢怎生和你商通,害魏丕基的性命?本縣念你無知受人主使,倒不難超脫你一條生路;你若打算替周禮賢隱瞞不說,本縣立刻可以將你打死。”
陳化龍搗蒜也似的叩頭說道:“小人實在不認識魏丕基是甚麼人;就是周禮賢,小人也隻和他當差的阿貴認識。他是個有錢有勢的紳士,怎麼會和小人商通謀財害命呢?”
劉知事望著陳化龍“咦”了一句道:“本縣如此開導,你不說,定要使皮肉吃苦。也好!看你有能耐的熬過去打?”
兩旁又轟雷也似的喝了聲堂威,掌刑的已在堂威聲中,把陳化龍揪翻在地。褪下褲腰來,扭做一團,夾在腿縫中間。一個將兩腿按住,一個向上打了個跧,擎著竹板在手中等候。劉知事喝問道:“還不實說麼?”
陳化龍哭起來,答道:“小人實在不知道要怎麼說?”劉知事緊跟著喝道:“打!”就劈劈拍拍的打起來了。
陳化龍是一個半瓶醋的讀書人,又有四、五十歲了,如何能熬得住刑呢?打不到一百板,兩腿已打得皮開肉綻,痛不可當,委實受不住再打了;隻得喊道:“小人情願供了。”劉知事吩咐,扶起來跪著。
陳化龍供道:“周禮賢謀財害命的事,小人實在一點兒不知道;不過到魏家去算命的事,前幾日阿貴是曾和小人商量過的。阿貴教小人如此這般的說,小人問阿貴何以要說得那麼凶險?阿貴道:‘何以要說得那麼凶險?連我也不知道;隻是你照樣說了,必重重的謝你。’小人道:‘我是依賴算命糊口的,好八字說成壞八字,又隻三個月便見分曉;算不靈,不壞了我自己的聲名嗎?說人好,不靈不要緊;說得這麼凶險,若過期不驗,不怕人家真來搗毀我的課棚嗎?’
“阿貴說:‘你不用管他靈不靈,隻顧照樣說了,我便包管你以後用不著再算八字糊口了。你算八字到死,也賺不了幾文錢;這回若依我吩咐的說了,算了出門,我立刻送你一百兩銀子。’小人聽說有一百兩銀子,就答應了阿貴。阿貴又說道:‘我來叫你同去算命的時候,不見得第一個報給你算的,就是那個要說壞的八字;隻要留神聽我東家向你開口說了一句“君子問凶不問吉”的話,那個八字便是要照我吩咐的說了。’
“過了幾日,阿貴又來叫小人將課棚移到河邊上擺著,並送了一兩銀子給小人,說:‘河邊上往來的人不多,生意是不會好的。這一兩銀子給你做津貼,以後你在河邊上擺一天,我送你一兩銀子。’小人心想平時就是生意極好的這一日,也賺不到一兩銀子,樂得在河邊上清閑多了,因此小人就把課棚移到河邊上。阿貴真個每日送給小人一兩銀子。
“約過了十來日,這日阿貴便帶著一個人來替小人看守課棚,叫小人跟他去魏家算命;在路上又將那日教的話叮囑了一遍。到魏家報出第一個八字,周禮賢即望著小人說了‘君子問凶不問吉’的話。小人一則心想得那一百兩銀子,不能不依著阿貴叮囑的話說,二則那個八字推算起來,也實在不好。小人所說在三個月以內,防有飛來之禍的話,並不是阿貴叮囑小人說的,實是照命理推算,應該如此。
“想不到小人才說了幾句,裏麵就忽然飛出一件黑東西來打在小人頭上,並有一個少年婦女罵將出來。小人正要和他理論,阿貴不由分說的跑過來,拉住小人往外便走。小人到門外埋怨阿貴道:‘你原來是拿銀子騙我來挨打的麼?’阿貴登時從懷中取一包銀子給小人道:‘你幾句話就得這麼大包銀子,便挨一兩下打,有甚麼要緊?’小人接過銀包,問是多少;阿貴說足足的一百兩。小人送到相識的店家一秤,分兩成色都不錯。小人也不知道為著甚麼事,要將那八字說壞?也沒去打聽。直到三個月以後,聽得滿城紛紛傳說魏丕基忽然失心瘋投河死了,連屍體都打撈不著的話,才猜度這其中必有緣故。
“魏丕基投河的次日,小人就去找阿貴問魏丕基死時的情形怎樣。阿貴說不知是何道理,好好的人會陡然發狂起來?持刀將家裏的人亂砍,一路砍到河邊,也不知是失足呢?還是有意投河?小人料知阿貴這些話都是假的,當下冷笑了一聲答道:‘魏丕基究竟是怎樣死的?我倒可以不管,橫豎死活都不關我的事;不過你們東家教我們幫著幹這種傷天害理的事,他發了大財,卻隻送我這一點兒銀子,他的心未免太狠了一點?’
“阿貴聽小人這般說,初時麵上很露著驚慌,後來忽然反臉說道:‘你這是甚麼話,誰教你幫著幹傷天害理的事!我東家原是通城的殷實紳士,誰不知道;你何處見他發了甚麼大財?甚麼時候來教你幫他的?’阿貴說時做出很凶惡的樣子,小人也不理會,隻是閑閑的說道:‘你是周家當差的,不能替你東家作主,你不要把你東家的好事弄壞了;因為是你來請我的,我有話不能不向你說。你隻對你東家是這麼說,他不打算將我陳化龍的口塞住便罷;若要塞住我的口,那一百兩銀子便太少了,塞不住。盡三天回我的信;如三天不來回信,我自有我的做法。’
“阿貴見小人恐嚇不了,隻得又改口和小人講交情。第二日,阿貴又送了五十兩銀子給小人,小人還不肯依允;一次一次的增加,五次才加到三百兩。阿貴邀小人合夥做買賣,小人因自己的本錢太少,就與他合夥做起米穀生意來;至於魏丕基究竟是如何死的?小人至今還不知道,實在不敢亂說。以上所供,皆係實情,求大老爺格外開恩。”
劉知事得了這篇供詞,即吩咐將陳化龍收監羈押。立時傳集衙役、仵作人等,劉知事親自率領著,教書辦呂良才引道,逕向魏丕基家奔來。一行人除呂良才和劉知事本人以外,誰也不知道此去將往甚麼所在?直到魏丕基家門首停步敲門,衙役等人方才知道。
其中雖有與周禮賢通聲氣的衙役,在劉知事審訊陳化龍的時候,聽得那種不利於周禮賢的供詞,打算給周禮賢通消息的;無奈那時已在二更過後,以為次早還來得及,想不到劉知事連夜就親到魏丕基家來。和周禮賢通聲氣的衙役,臨時哪裏來得及向周禮賢討好?並且眾衙役也無人知道周禮賢是謀財害命的要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