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財起意,於是就和周氏設計,將周氏嫁給魏丕基做繼室。以為魏丕基的體質衰弱,年紀又已五十多了,所以過門之後,不待多少時間,必因療瘵而死;周氏與魏丕基既成夫婦,魏丕基死後,便不怕親族人等出來謀奪產業了。但是事與願違,周氏過門以後,魏丕基身體雖漸見衰頹;然經過兩、三年,還不曾發出要病的現象。
周禮賢疑周氏不肯盡力使魏丕基身體虧損,恐怕再延長下去,周氏與魏丕基的情誼日深,與自己日益疏遠,不肯照預定的計劃行事,那就弄巧成拙;不但白費了幾年的心血,反把自己心愛的侄女整個的送給魏丕基去了,於是才起了謀殺魏丕基的念頭。
與周氏商通,周氏雖不甚願意;然一則因魏家族人有催促魏丕基承繼兒子之議,二則畏懼周禮賢種種挾製,不敢不依。魏丕基身體上的暗痣,是周禮賢教周氏乘魏丕基脫衣睡覺的時候,仔細尋見出來的,所以說得和目賭的一樣。魏丕基做夢也想不到周氏與周禮賢有不端的行為,更想不到有夥同謀害自己的惡念;聽周禮賢說得那麼靈驗,不由得不落入圈套。
但是周氏既與周禮賢同謀,何以陳化龍照著阿貴吩咐的算命,周氏卻拿破鞋將陳化龍打出去呢?原來這也是一種做作,顯得周氏關切丈夫,不願意聽人說他丈夫不好,好使魏丕基增加信任他的心思。又因聽得陳化龍無端說出一句防有飛來之禍的話,這話並不是由阿貴吩咐的,是由陳化龍自出心裁的;陳化龍不知道阿貴出重金買囑他的所以然,依照平日江湖算命的口吻,不料恰犯了周氏的忌諱。周氏恐怕再推算下去,更說出使魏丕基生疑的話來,所以急切將陳化龍打走。
魏丕基在家躲難的三個月當中,周禮賢借著陪伴他,時常在魏家居住,因得和周氏從容布置。魏丕基原有的用人,周氏過門後,慢慢的借故更換,內外都是周禮賢的心腹。魏丕基相信不疑,哪裏覺得?以為家政之權,操在自己手中,隻要有供驅使的人就得了。以詭計多端的周禮賢和毒逾蛇蠍的周氏,加以許多同謀盡力的仆婦,一致對付一個毫無抵抗力、毫無戒備心的魏丕基,自然做得幹幹淨淨,千妥萬妥。
當日許多親友在客廳上晏會的時候,老媽子出來報周氏忽然氣痛,裏麵就已安排停當了,隻等魏丕基進去。魏丕基才走到周氏床前,正低頭慰問周氏的病情,不提防後腦上一斧劈下,連“哎呀”都沒有叫出,就倒地死了。
這個動手行凶的人,是由周禮賢花了重價物色得來的,身材的肥瘦高底和魏丕基相仿。這人水性極熟,無論多大的風浪,能在江河中遊泳。當下這人一斧將魏丕基劈倒之後,即照原定的計劃,將魏丕基身上的新衣剝下來穿著,換了一把菜刀在手,裝出瘋癲的模樣,亂打亂鬧起來。周禮賢就乘這打鬧的當兒,督率心腹人將魏丕基的屍葬了,已經掘就的土坑中埋掩。
周禮賢帶領眾親友追趕出外,周氏便在房中消滅種種證據。肩上的刀傷是假裝的,好顯得魏丕基瘋癲了,連自己老婆都不認識。周禮賢因怕時間太短促了,周氏來不及將證據收拾幹淨,所以在河邊上隻管假意號哭,不肯即時回家,必待眾親友連拉帶勸的耽延許久;回家後又隻在客廳裏談論變卦倉卒的情形,不進裏麵去安慰侄女,直待周氏從裏麵哭了出來。
這原是一種出乎情理之外的事,眾親友自不會涉想到謀殺上去。魏丕基既死,周禮賢和周氏便儼然夫婦了。誰知“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偏巧有呂良才替魏丕基伸冤,更有這精細的劉知事在一夜之中,便將這樣重大的謀殺案查得個水落石出。
若這夜劉知事在敲門的時候,稍不留神,被周禮賢從後門逃脫了,歸家一得著陳化龍被捕的消息,周禮賢知道事情不妙,必然遠走高飛;一離了通城縣境,要捉拿就不容易了。周禮賢不到案,不但主謀要犯漏網,就是周氏也可以抵賴,而動手行凶的人更可以逍遙法外,這案子不是耽延下來了嗎?劉知事就因這件大案辦得痛快人心,遠近的人無不稱他為小包公。
往事就此打住,言歸正傳。當下劉知事聽了門房稟報,現出很詫異的神氣,問劉貴道:“聽你說話不是通城口音,是從哪裏來的?到通城有多少時日?”
劉貴道:“小人剛從桃源逃到此地來,不過幾日。小人的妻子兒女,都在桃源被匪兵衝散了,不知下落;隻抱了這個兒子,揣了些銀兩首飾,來通城投奔親戚。不料舍戚已不在通城居住了。待仍回桃源去罷,聽說此時匪亂還不曾平靜,隻得打算在此地暫時住下。無奈盤纏用盡了,這金鐲是小孩兒的母親陪嫁之物,小人不願意拿來變賣,隻好送到當店裏典押些錢使用,將來還可贖取;卻想不到又有這麼一回事。”
劉知事點頭道:“你這個兒子生得很好,本縣很歡喜他。你既是逃難到這裏來的,在此沒一定的住處,沒一定的事業;本縣看你為人倒像是很誠實的,不妨就到本縣衙裏來住著。本縣今年五十歲還沒有兒子,看你這個兒子不像是小戶人家的根柢;若能認給本縣做義子,本縣可以好好的將他培養出來。你的意思怎麼樣?”
劉貴不料劉知事有這種舉動。若在尋常人,夤緣巴結的想得這樣際遇,還愁得不著;劉貴卻沒有這類趨炎附勢的思想,並恐怕在衙裏住下去,被劉知事看出他假稱父子的關係來。萬一露出馬腳,有人知道曾服籌是曾彭壽的兒子了,更不是一件當耍的事。
劉貴既存了這個念頭,便向劉知事叩了個頭答道:“承大老爺的盛意,小人感激之至!不過小人一家被匪衝得妻離子散,小人時刻難安。在外麵還不難得著妻女的下落,一進衙門伺候大老爺,家鄉的消息便更不容易得著了。並且小人是種田出身的粗人,在衙門裏住不慣,恐怕辜負了大老爺栽培的盛意。”劉知事見劉貴不願意,也就不再往下說了。
劉貴叩頭抱了曾服籌出來,仍將金鐲抵押了銀錢;憑客棧老板說合,把豆腐店盤頂過來,雇了一個原來做豆腐生意的夥計。這夥計姓周,單名一個福字,年紀三十多歲,氣壯力足,做事能耐勞苦。生意上的事,完全由周福經理;劉貴隻時時刻刻的帶著曾服籌,細心體貼得和一個老媽子差不多。
因要避免外人注意,教曾服籌呼他為爹。小孩兒的知識,教他稱呼甚麼,就稱呼甚麼,很容易改變;習之漸久,便忘乎其所以然了。曾服籌離家時才有三歲,無論如何聰慧的人,對於三歲以前之事,絕不能記憶清晰。
劉貴在通城開設豆腐店,凡遇了有從桃源或常德來的人,他必去打聽匪亂的情形。不多時日,就聽得了曾彭壽被殺,凡是從匪造亂的人,都被官府抄沒了家產;曾、成兩家的親族,多已被捕下獄,還連累了許多無幹之人的消息。劉貴傷心著急,自不待說;然除了盡心調護曾服籌之外,沒有旁的方法。
光陰易過,到通城已是兩年多了。此時桃源的亂事雖早經平靜,然劉貴已無家可歸了。並且聽說湘西各縣犯有從亂嫌疑的士紳,以及平日和曾彭壽、成章甫往來親密的,由朱宗琪開列了一大張名單,交給湖南巡撫,照著名單拘捕下獄。事平兩、三年之後,還有許多不曾釋放出來,就是在亂事未起的時候,由地方推舉到省城向巡撫陳情請願的幾個正經紳士,都因犯了助亂的嫌疑,定了若幹年的監禁;隻有朱宗琪一個人因剿匪有功,在長沙聲勢大的了不得。
劉貴自知不能見容於朱宗琪,便是單身回去都很危險,何況帶了曾服籌呢?因此隻在通城住著,不打算回家鄉;幸虧生意還做的得法,略有點盈餘。
曾服籌己有五歲了,劉貴找了一個教蒙童館的先生,每日親自送曾服籌去蒙童館裏讀書;下午放學的時候,又親自去蒙館裏迎接,或抱著或馱著回來。曾服籌這時的年齡雖隻五歲,然讀書聰敏非常,同學中年齡比他大一倍的,功課都還趕他不上。夜間在燈下一句一句讀給劉貴聽,劉貴雖不曾讀書識字,隻是聽曾服籌解讀起來,也覺很有趣味。
似這般朝夕不間斷的讀了五年,十三經都讀完了,文字也有些根柢了。劉貴探得廣德真人的案子,因時過境遷,官府都更換幾次了,早已鬆懈下來;對於從前附亂的人,並沒人追究。
有許多因附亂的嫌疑逃亡在外的,已漸漸的重回故土,各安生業了;遂也打算將生意收束,帶曾服籌仍歸白塔澗原籍,以便重整門庭。
誰知天不從人願,這念頭才起,劉貴本身就害起病來。他這病的來由,便因這幾年來操勞過度。他生性原是一個很粗暴的人,所以在少年時候得了個“小牛子”的綽號。一旦受了曾彭壽托孤重寄,他自知這種撫孤的事不是性情粗暴的人所能勝任的;自抱著曾服壽逃出白塔澗之後,遇事格外小心謹慎,每每強自壓抑。在平常他心無掛礙,夜間一落枕便鼾聲大作,不到天明不醒;一有曾服籌同睡,就不能自由睡著了。
初離乳的小兒,又沒有親娘在跟前,真不容易撫養!半夜三更須起來煮粉給曾服痗吃,並得抱著在房中來回的走動。費多少氣力哄的睡著了,隻一放上席去,安排自己也睡一覺;但是還不曾放下,又哇的一聲哭起來了。一個生性粗鹵的男子,強迫著他做奶媽子們所做的事,更加以憂愁、抑鬱、恐怖、驚惶;七、八年下來,性情雖改變得溫和了,而身體也就因之虛弱了,所以一病就非常沉重。
曾服籌平日的起居飲食,及上學去、放學歸,全賴劉貴一個人照顧;劉貴既病倒了,曾服籌十來歲的孩子,平時經人照顧慣了的,哪能照顧自己呢?劉貴也覺得自己不能照顧他,很放心不下,隻得再雇一個女工來家。這女工年紀三十多歲,倒很幹淨,做事也很精細。
劉貴以為自己的病,不甚要緊,經過些時日會好的。通城地方本來也少有精明的醫生,劉貴又舍不得化錢服藥,哪知道病在初起的時候,病根不深,服藥容易收效;等到病已深了,便延醫服藥也來不及了。究竟劉貴能否支撐病體?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