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良才敲了好幾下,門裏麵沒人答應;劉知事教衙役重敲,好容易敲得裏麵隱隱有男子的聲音答應。好半晌,才有人到門縫前向外張望著似的問道:“甚麼人半夜三更的來槌我門戶?”挨門站著的衙役便答道:“我是通城縣衙裏來的,快開門罷!有緊要的公事。”這幾句話說出去,就不聽得裏麵有聲息了。呂良才覺得奇怪,又在門上擂了幾下,裏麵竟像是沒有人的。
劉知事畢竟是個機警人,見裏麵問話的人忽然沒有聲息了,連忙向呂良才道:“你在這麵叫門,我帶幾個人抄後門去堵截。”說著,領了四個壯健衙役,抄到後門口悄悄的守著。
果不出他所料,也是周禮賢的惡貫滿盈,聽阿貴報告說通城縣衙裏有緊要的公事來了,心虛的人到這時候免不了膽怯,打算從後門逃回家去,派人探明究竟,再作計較。剛帶著阿貴輕輕開後門走了出來,不提防劉知事當門立著,大喝一聲:“哪裏走!”四個衙役不敢怠慢,一擁上前,早將周禮賢擒住了。周禮賢勉強鎮靜著,一麵掙紮,一麵也大聲問道:“你們都是哪裏來的?無端的將我拿住幹甚麼?”
阿貴見周禮賢被擒,一掉頭便向河岸跑去。劉知事眼快,即吩咐兩個衙役追上去。阿貴心慌腳亂,蹴著一方石塊,撲地一跤跌下,掙了幾下還不曾掙起來;兩個衙役已先後趕到,將他按住。衙役身邊都攜帶了鎖煉,即時就把阿貴的雙手鎖了,拖到後門口來;見劉知事已率著衙役將周禮賢拖進屋裏去了,遂也拖了進去。
這時已有人開了大門放呂良才及一班衙役仵作進來,就客廳上將燈燭點起來。劉知事當中坐下,吩咐將魏周氏提出。不一會,周氏來了,對劉知事行了個禮,仍立起來在旁邊站著。劉知事就燈燭光下看是周氏,雖亂頭粗服,風態卻甚妖嬌,容顏更非常鮮豔,脂粉的痕跡尚不曾退盡。頭發雖亂蓬蓬的,而油膩之光,耀人眼目;一望便能看出是臨時揉擦得散亂的,完全不像是貞節寡婦模樣。
劉知事這打量了一眼,即開口問道:“你就是魏周氏麼?”周氏應道:“是。不知大老爺半夜三更駕臨孀婦之門,有何事故?”劉知事做出驚訝的聲口說道:“這是孀婦之門嗎?誰是孀婦?”周氏道:“小婦人的丈夫已去世半載有餘,小婦人便是孀婦。大老爺為一縣父母之官,行動似乎應該審慎,彼此都於名節有關,非同小可。”說時臉上露出忿怒的顏色。
劉知事聽了,哈哈笑道:“好利口的婦人!你若知道名節是非同小可的東西,本縣也犯不著半夜三更到這裏來了。你可知道有人在本縣跟前告你丈夫生死不明麼?”周氏道:“不知道。小婦人的丈夫當著一幹親友的麵投河自盡的,現尚有一幹親友作證,請問如何謂之生死不明?是誰人在大老爺跟前告的?請他拿出生死不明的憑據來。”
劉知事道:“並沒有旁的憑證,憑證就在特地請來的一幹親友。這種詭計瞞得住別人,卻瞞不住本縣。”說時望著左右的衙役道:“提周禮賢上來。”衙役已將周禮賢的雙手反縛了,推到客廳,喝令跪下。任憑周禮賢如何老奸巨滑,到了這時候,也就施展不出奸猾的本領了;隻嚇得麵如土色,戰戰兢兢的跪著,頭都不敢抬起來。
劉知事問道:“你是周禮賢嗎?”周禮賢抖索索的應了一聲是。劉知事道:“現在通城一縣的人都傳說你會看相,看魏丕基三個月內要死,果然死了,是不是有這麼一回事?”周禮賢叩頭答道:“生員少年時候曾略讀相人之書,粗通相理。敝侄婿的部位、氣色,那時實是不佳,不過未能斷其必死。忽遭癲狂的慘變,實出生員意料之外。”
劉知事笑道:“你看得出魏丕基那時的氣色、部位不佳,你自己此刻的部位氣色佳也不佳;你看得出麼?魏丕基有飛來之禍,你在三個月以前便能知道;你自己怎麼倒不知道今夜有飛來之禍呢?嗄,嗄!你若是一個知趣的人,見這案子已落到本縣手裏,就應不待本縣三推五問,爽爽利利的把買通陳化龍,謀害魏丕基的實在情形供了出來。本縣以仁慈為懷,或者能開脫你一條生路;若以為本縣是個好欺瞞的人,強詞狡賴,那便是你自討苦吃了。”
周禮賢道:“生員不知老父台這些話從哪裏說起的?生員幼讀詩書,頗知自愛,犯法的事從不敢做。就是平日和生員有仇的人,生員也不致將他謀害;何況魏丕基是生員的侄女婿!在未結親以前,彼此過從就非常親密;舍侄女過門之後,丕基更與生員情逾骨肉,愛護之不遑,何至反將他謀害呢?並且那日邀請了丕基的十多位至親密友,同在這客廳裏,分兩邊飲酒作樂。丕基忽然發狂,手擎菜刀,在裏麵先劈傷了舍侄女的肩臂;再一路追人砍殺,劈到客廳上來,十多位親友都在場目擊的。當時生員還率領著眾親友上前,想將丕基捉住;無奈眾親友多是文弱膽小之人,生員又因年老氣力衰竭,捉拿丕基不住;一個個眼睜睜的望著丕基踢開後門,直跑到河裏去了,沒法製止。這可算是生員平生最痛心的事。不知老父台憑甚麼指生員買通陳化龍謀害?陳化龍是個走江湖的下流人,生員縱不知自愛,也何至買通這種人幹謀殺的事?”
劉知事從容自在的點頭道:“照你所說的,何嚐不入情理;不過這類謀財害命的勾當,不幹便罷,幹了沒有終久不破案的。你這種謀害的計策,巧妙是巧妙極了;你以為有魏丕基自己的至親密友在場作證,都是親眼看見魏丕基跳河的,隻怪魏丕基命該如此,誰能說出半個不字呢!可惜你的手腳做的太幹淨了,倒顯出可疑的地方來。
“你知道陳化龍已在本縣麵前,將你買通他的情形盡情供出來了?他的課棚從來是擺設在祝融殿的,你為甚麼要每日給他一兩銀子,教他把課棚移到這後麵河邊上來?為甚麼要送他一百兩銀子,教他說魏丕基的流年凶險呢?你要明白,若還有一毫給你狡賴的餘地,本縣也不在半夜三更的時候到這裏來拿你了。你如果不曾將魏丕基謀害,為甚麼見本縣在前麵叫門,卻從後門逃走?你也是惡貫滿盈,才偏巧遇了本縣;倘若被你遠走高飛的逃了,魏丕基不是冤沉海底嗎?”
周禮賢尚待狡辯,劉知事放下臉來向左右喝道:“這老賊不動刑是絕不肯招認的,拿下去痛打一頓再說。”左右一聲吆喝,揪翻周禮賢;劉知事一迭連聲的喝重打,接連打了五百大板。
周禮賢初時尚叫喚,三百板以後便叫不出聲了;打得兩腿血肉橫飛,奄奄一息了。劉知事喝聲扶起來,周禮賢哼哼不絕。
劉知事指著他說道:“你供也不供?”周禮賢有聲沒氣的道:“冤枉呀!教生員怎麼供啊?”劉知事道:“不取出鐵證來給你看,諒你是不死心的。”隨即吩咐衙役好生看守眾犯,自己率領呂良才和仵作人等,掌燈燭到內室查看。
先到周氏臥室的左右房間細細的查看了一遍,看不出一點兒可疑的痕跡,才轉到周氏臥室來。將房中所陳設的器具,一件一件經劉知事親目細看過;看了的,搬到房外安放。不一會工夫,房中一切器具都檢查過了,仍查不出可疑的證據。劉知事至此,也不由得有些著急起來。
周氏此時雖被看管了,不能自由行動,然知道劉知事不曾查出何等證據,膽氣陡然增加了,呼天搶地的號啕大哭起來;並聲言若查不出謀害的證據,要和劉知事拚命。
劉知事聽得分明,表麵隻裝出鎮靜的樣子。在周氏臥室的左右房間中盤旋了好幾轉,忽然心中一動,得了個檢查的方法。立時叫衙役將這幾間房中所有的大小器具,都移到外麵去,騰出幾間空房來。劉知事手擎蠟燭,在各房地下細細照看,並叫衙役挑了幾擔水來,往地下潑去;惟有一間房裏的牆角下,水潑去就吸得幹了。劉知事教仵作即時動手,就這收水最快的地方挖掘;這地方土質極鬆,一會兒就掘出了兩尺多深。猛聽得仵作一聲報道:“這裏麵埋了死屍一具。”
劉知事這才把一顆心放下了,令將屍身起出來;雖已埋了半年多,屍體尚不曾腐爛,呂良才還能認得出是他老師魏丕基。仵作驗報死者後腦有斧劈傷痕,深有二寸,腦骨破裂,腦漿流出,就是這一傷致命。劉知事就填了屍格,把周禮賢和周氏提來。
劉知事指點著死屍問道:“你們還能抵賴麼?”周氏一見魏丕基屍體,登時急得往後便倒,已昏死過去了。灌救半晌,才轉來哭道:“叔叔你害死我了。”任憑周禮賢平日如何足智多謀,刁狡萬狀,到了這一步,除了俯首承認謀殺之外,一籌莫展。
原來周禮賢是個人形獸行的東西!周氏的前夫既死,退回娘家來的時候,有父親在,生活還可以勉強敷衍;不久父親一死,他母親哭瞎了雙眼,母女的生活便一日艱難一日了。周禮賢和她父親不過是同族兄弟,平日往來並不親密;她父親死後,她因求周禮賢資助,才時常到周禮賢家走動。
論周禮賢為人,平生但有沾刮人家的,哪裏肯掏腰包幫助人呢?無奈周氏生得有幾分動人的姿色,周禮賢動了禽獸之念,慨然以她母女的生活為己任,借周濟為名,時常到周家來和周氏親近。周氏青年寡處,加以境遇的逼迫,操守兩個字遂不知不覺的被周禮賢剝奪去了。
外人因她們是本家叔侄,有名分上的關係,又是一老一小,所以絕沒人猜疑到奸情上去。這一對名為叔侄的野鴛鴦,秘密結合已有一年多了。周氏的母親因瞎了眼睛,不知道女兒的秘密,還幾次拜托周禮賢說媒,將周氏改嫁。
兩人正戀奸情熱,如何舍得拆開呢?湊巧魏丕基回來了,有幾處產業是經周禮賢做中買成的;周禮賢生性貪財,見魏丕基有上萬的貲產,又隻一個人沒妻室兒女,早起了謀奪他財產之意。不過魏丕基是個多年在外省當刑名老夫子的人,不似鄉愚可以欺騙;並且魏丕基從外省帶回來的銀錢,都變成了不動產,就是有方法能將魏丕基的性命謀害,所有的產業自有魏家的親族人等,也輪不到毫無瓜葛的周禮賢掌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