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躐蹋躊躇道:‘就隻一騎馬、一副擔嗎?隻怕同行還有大幫的人,離遠了一點兒,你們不曾留神去看麼?’徒弟連忙分辯道:‘沒有沒有!前後四、五裏都留神看過了,實在沒有第三個同行的人。這一對嫩夥子,隨便甚麼人一望就知道,我們初次出馬做生意,像這樣的主顧是再好沒有的了。我們若不是因二哥定有規條,無論遇了甚麼可做的生意,務必先回來稟報時,我們已下手將這一對嫩夥子做翻回來了。”
“張躍蹋道:‘有人敢違背我這規條,先做後報;我不問做了多大的生意,動手的人一概辦死罪。你們既看得出確是嫩夥子,就派你們去做罷!但是隻許去八個人,不能再多一個。’張躐蹋隨即指定了四個已出師的、四個未曾出師的,並吩咐道:‘出外做生意最重臨機應變,料到下手萬全無患,方可下手。一些兒不能魯莽,不可輕敵。’
“四個出師的徒弟答道:‘我等在二哥左右這麼多年,種種訣竅,聽也聽熟了,你老人家放心!這兩個東西,外麵雖完全是嫩夥子;然我們跟去,也斷不敢存心欺他是嫩夥子,便冒昧動手。我們打算假裝是走雲南的麻販子,緊跟著他們走兩日,走到好下手的地方才下手。如果他們也是假裝的嫩夥子,我們跟隨得一兩日,總可以看得出來。若估量做他不翻,我們絕不輕易下手;留六個兄弟仍緊緊的跟著,打發兩個回來稟報,候二哥的示再作計較。’張躐蹋聽了點頭道:‘這話很對,你們就照這種打算,小心去做罷!’
“八個人立時假裝出販麻的樣子,都用兩頭尖的扁擔,各挑了兩捆竿麻,身藏利刃,拜別張躐蹋下山寨,遵著那少年走的道路,緊緊的追趕。約莫追了十來裏,忽聽得背後馬蹄聲響;八人回頭看時,隻見張躐蹋跨著一匹快馬追來。八人回身迎著問道:‘二哥有甚麼話吩咐?’
“張躐蹋翻身跳下馬來,說道:‘你們走後,我仔細一想,這回的生意,隻怕不大好做。玉屏這條路上,無論何處的客商,誰也知道不是好走的地方。越是有錢的人走這一帶經過,越要裝出窮苦的樣子,從來沒有敢在這條路上自顯豪富的。這少年若是近處人,就應知道這一帶的情形,不肯自尋煩惱;若是遠道而來的人,就隻主仆兩個,如果沒有可恃的能為,像這樣的招搖賣弄,不待走到這裏,隨便走到甚麼地方,早已應該有人下他的手了。這票生意實在不好做,不如放他過去,免得栽一交給人笑話。你們隨我回去罷,不要去跟他了。’
“張躐蹋這麼說了,四個未出師的沒話說,隻四個已出師的不相信,隨即辯道:‘二哥不曾親眼看見那一對嫩夥子,所以疑心必是有大能為的人;其實那是一個公子少爺,隻知道鬧闊搭架子,哪裏懂得出門的艱難?這麼好做的生意,若二哥高抬貴手放他過去了,豈不太覺可惜?’張躐蹋搖頭道:‘俗話說的好:“死人旁邊有活人,醉人旁邊有醒人。”他就是一個全不懂得世道艱難的公子少爺,豈有和他沾親帶故的人中間,也沒一個能點破他的?他若真是喜鬧闊搭架子的公子少爺,就應該前呼後擁,多帶仆從。據我推想,這人一定有些古怪,還是不去跟他的妥當。’
“出師徒弟道:‘隻怕他是個空城計,知道二哥是極謹慎的人,有意做出這全不害怕的樣子,打算哄騙過去的。如真個放他過去,豈不上了他的當?生意沒做成雖不算一回事,被他哄騙得居然不敢下他手,豈不更給人笑話?總而言之,不問他到底怎樣,我們隻小心謹慎的跟上去,見機行事;但求不壞二哥的聲名就是了。我們跟了二哥這麼多年,難道二哥還不相信我們不是荒唐冒失的人麼?’張躐蹋這才略略的點頭道:‘也罷!隻要你們知道謹慎,就去跟著他瞧瞧,倒也不要緊。好,你們去罷!’
“八個人於是仍回身向那條路上追趕。才走了二三裏,又聽得背後有很急的馬蹄聲響;八個人隻得又回過來看,來的不是別人,又是張躐蹋。八人很詫異的問道:‘二哥又有甚麼話說?’張躐蹋就在馬上說道:‘我越想越覺得不妥當。你們跟我的時候雖久,隻是今日才第一遭出來做生意,偏巧又遇著這麼一個施主,我總覺有些放心不下,所以又追上來。還是跟我回去的好!這票生意,我情願不做。’
“四個出師徒弟聽了張躐蹋的話,心裏好不服氣;不過口裏不敢說和張躐蹋鬥氣的話,隻極力的辯白道:‘二哥怎麼這般不相信我們?我們雖是第一遭出來做生意,但是在山寨裏混了這麼多年;武藝縱沒練得驚人的本領,在同輩中也還可以過得去。有八個人去對付兩個,不見得便栽了觔鬥。並且二哥這麼三番二次的吩咐謹慎,我等就是幾個小孩子,也應該記著二哥的話。“不可存心輕視人,見可而進,知難而退”的話,不是時常聽得二哥說的嗎?’
“張躐蹋見他們執意要去,躊躇了好一會,才略略的點頭說道:‘你們既明白“見可而進,知難而退”的道理,我就可以放心了。我有一個看人的總訣說給你們聽,務須牢牢的記住。你們此番追縱那後生跟下去,如果那後生見你們跟著,隻當沒看見的一般,行所無事的往前走;該落店的時候落店,該打尖的時候打尖,那擔皮箱並不挑進裏麵去,也不著人看守;那後生必有了不得的能耐,萬不可動手,動手一定吃虧。若他見你們跟在後麵,不住的回頭向你們打量,或有意開皮箱給你們看見,就可以見得他有些膽怯。動手是不妨動手,但能在未曾動手的時候,順便盤盤他的來曆最好;一則免得無意中結下冤仇,二則知道了他的來曆,事後應不應防備報複,也好有個計算。總之,這種施主絕非尋常,稍不小心,便惹下無窮的後患。’
“幾個出師徒弟聽了,心裏不由得有些不耐煩,口裏不約而同的應道:‘二哥請放心回山寨去,我們此去無論生意如何,斷不至毀壞二哥的聲望。’張躐蹋歎了一口氣,說道:‘初生之犢不畏虎,你們真是些初生之犢!但望那少年果是一個嫩夥子才好!’說著仍現出不放心的神氣,騎著馬緩緩的去了。
“這裏四個出師徒弟便計議道:‘二哥也太瞧不起我們了,專一長他人的誌氣,滅自己的威風。那小子莫說是一個一望而知的嫩夥子,隨便一兩人就可以對付他;即算是個有些能耐的行家,也沒長著三頭六臂,我們這裏有八個人,難道還怕栽了觔鬥?二哥平日的膽量很大,不知這回怎的這麼小起來?’其中有一個說道:‘二哥雖是太瞧不起我們,不過我們此去,也是要仔細一點兒才好。不要真個栽了助鬥,壞我們山寨的聲望,還在其次;我們八個人的年紀,總共二、三百歲了,倒敗在一個二十多歲的小孩子手裏,此後還有甚麼麵目見人呢?’
“八個人一麵是這般計議,一麵各挑苧麻,緊緊的向少年走的那條路上追趕。直追到午飯過後才追上,追上了就跟在馬後行走。那少年在馬上果然不住的回頭向八個人身上打量。八個人心裏明白,應了張二哥的話了,多半是一個沒有大能為的。隻是這少年雖不住的回頭打量,臉上卻看不出一點兒驚慌害怕的樣子;打量過好幾次之後,忽點了點頭,好像已看出了八人的行徑。八人緊跟在馬後,聽憑那少年打量,始終隻作沒看見。
“一路跟到黃昏時候,少年在一家火鋪前下馬,隨即招呼挑皮箱的將皮箱放在大門外的過路亭中,鑰匙就擱在皮箱上麵。火鋪裏的店小二出來接了馬韁,將馬牽到後槽喂養去了。少年主仆也不顧門外的皮箱,跟著店小二進店休息去了。八個人看了這種仿佛有恃無恐的情形,不由得想起張躐蹋吩咐的話,又像是有大能為的;畢竟不敢冒昧,隻得也進這火鋪歇息,等待有可下手的機會再下手。
“八人都將麻擔挑進了火鋪,各自安放好了。看少年主仆二人都在上房裏坐地,簡直忘了有行李在門外的一般;八人忍不住都裝做閑步的樣子,緩緩的走到大門外。看那一對黑色的皮箱,還放在原處不曾動,連挑皮箱的一條檀木扁擔,也擱在箱上;若有人來偷,隻一肩就挑起走了。
“八人中年紀最大、資格最老的低聲向七人說道:‘隻怕皮箱裏沒重要的東西,我們何不趁他們此刻在上房裏的時候,提提看有多重?’這話才說出,就有兩個未出師而蠻力最大的徒弟,應聲走到皮箱跟前,一人挽住一口皮箱的繩索,用力往上一提。想不到掙得兩臉通紅,都隻將皮箱略動了一動,箱底絲毫不曾離地。兩人連忙放了繩索看手掌時,紅得破了皮,如刀割一般的痛。大家正在驚訝,隻見那少年從容走了出來。”不知道少年有何舉動?有何話說?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