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曠搖頭道:“絕沒有自行退去的道理;或者其中又有甚麼詭計,想引我等上當。依我推測,常德劉提督既膽小不敢出頭,又被祖師用兵力牽製了,使他無論到甚麼時候,不敢分兵救人。瀘溪這樣一個小小的縣城,原有的兵至多不過一千名;鄰縣的兵都是自守不暇,安有餘力來救瀘溪?倉卒之間,就招募也不能多過我們的兵力。
“我記得瀘溪的守備是周金榜,已有五十來歲了,是個武舉人出身;弓馬是好的,然性情粗魯,遇事並沒有主見。隻他一個兒子周開發,倒有一點兒能耐。我前年在瀘溪開山堂的時候,曾幾番設法拉周開發入會,他推托怕他父親知道。其實周金榜就隻他一個兒子,痛愛得寶貝似的,他要如何便如何,一些兒不忍拂逆他的意思。他若肯真心入會,不但可以瞞著周金榜不使知道;就是知道了,也斷不至說不答應的話。”
張必成道:“那就是他自己不情願入會麼?”
李曠道:“自然是他自己不情願,我也知道他不情願的道理;他一不是不歡喜我們會裏的規矩,二不是怕入了會連累他父親的官聲。隻因他的性情不似他父親粗魯,深沉機警,凡事都喜用心計。聽說他在三年前,曾在貴州路上與惠清和尚的手下兄弟結過一番仇怨。在惠清和尚心裏,對於那回的事,不但待周開發沒存一點兒芥蒂,並即時將那幾個兄弟重重的責罰了一頓,永遠不許在貴州道上做生意,以為總可以對得起周開發了。誰知周開發的猜忌心最重,見惠清和尚責罰手下兄弟的那番舉動,疑心是懷恨於他,無處可以發泄,隻得在那幾個兄弟身上出氣;如果惠清和尚有機緣報怨,一定還是要報複的。
“他知道我們祖師與惠清和尚是久已聯成一氣的,因此就疑心到我殷勤拉他入會,是存心要替惠清和尚謀報複,所以無論如何勸誘,他隻是推托不肯。他又恐怕因堅執不肯入會,太不給我的麵子,我更懷恨他、嫉妒他,尋事與他為難。最後當麵和我約了:他雖麵子上不入我們的會,骨子裏隻要是他力量做得到的事,無不替我們會裏幫忙;並且永遠不做與我們會裏相反的事。我因他既當麵是這般與我相約,我實在不好意思難為他;然而他心裏還是有層層的猜忌。自從當麵與我相約之後,沒幾日便出門遊曆山水去了;直到前幾日,我派人來瀘溪打聽,還不曾回來。守備衙門裏的人並說連音信都沒有。”
張必成問道:“周開發怎麼會跑到貴州路上去,和惠清和尚手下的兄弟結怨呢?究竟因甚麼事,你知道麼?”李曠道:“這事說來話長,我自是知道究竟的。”李曠才說到這裏,忽見傳頭道命令的把兄弟跑來,說道:“四山圍住的官兵,此時都向金雞嶺那邊退去了。我們已跑到金雞嶺探看了一遭,確沒有一個官兵駐守,正好趁他們退去了的時候,離開這險地方。”李曠道:“他們既有了準備,豈肯就這麼退兵?這地方雖險;然幸賴有這麼茂盛的樹木,替我們遮蔽槍炮子彈。你們要知道他們已把我們圍困了,隻有他打我們,我們不能還手打他。照理應該將我們斬盡殺絕,方可退兵,卻為甚麼隻炸發三個地雷,用槍炮衝放一陣,都遠遠的在山頂上喊殺,不認真殺進樹林來呢?像這般茂盛的樹木,隻須圍著四周放一把無情火,怕不燒得我們焦頭爛額,都沒有藏身之所嗎?
“其所以隻是這麼虛張聲勢的鬧一會就燈消火滅、寂然無聲的緣故;若不是另有詭計,便是因他們自己的兵力太單薄了;恐怕一殺進樹林放火,逼迫得我們沒有路走了,隻好與他們拚命相殺。那時他們人少了,抵敵不住,倒弄得轉勝為敗,自喪銳氣,城池反難保守了。但是我於今也不管他們畢竟是用甚麼詭計?或是兵力單薄?我隻拿定主意,等候到天明再作計較。你們再去傳令各營兄弟,都和衣歇息,養精蓄銳,明早好上陣廝殺。”
這幾個把兄弟領命去後,李曠繼續著說道:“我料周開發不至特地回瀘溪來與我作對,因他親口與我定的約;在外麵稱漢子的人,說出話來始終不能不算數。”
張必成道:“這卻不然!他與你相約的話,在平時自應算數,他絕不至輕易違背。不過此刻是由你帶兵去攻取瀘溪,瀘溪守備是他父親,有守城的職責;他不和你作對,就是和他父親作對,在外麵雖可稱得漢子,在家裏卻成了逆子。他是個糊塗人便罷,既是個工於心計的人,豈有這點輕重厚薄都分不出的道理?”
李曠連連搖手,說道:“你這種說法是尋常人的行徑,自然應該如此;你不知道周開發的性情脾氣,與尋常人大不相同。他父親二十幾歲中武舉,在官場中混了半生,到於今五十多歲,還隻做到一個小小的守備。在周金榜雖不能說是已經心滿意足,然的確像是做得很高興的樣子;不僅周金榜一個人很高興,就是周家一族的人,也都覺得守備很威武有勢力。
“惟有周開發大不以為然,常對著親戚本家發牢騷,說於今是沒有是非皂白的世界,文官尚且做不得,何況武官!劉某是一個人人都知道的庸懦無能的膿包貨,居然做到提督,我父親能拉開兩石的硬弓,在湖南武官中弓馬第一,隻因不會夤緣巴結,做了二十多年,還隻是一個守備。這種世界的官,沒得活活的把人氣死了!他幾番哭勸周金榜辭官回家鄉休養,免得年近花甲的人,勞心勞力的受宦海風波;無奈周金榜不願意閑散。他自從去貴州走了一趟回來,勸他父親辭官的心更切了。
“他離開瀘溪去外省遊曆山水,一半也因周金榜不聽他勸,他便嘔氣不願意在家。他每次看見周金榜見上司的那種恭順樣子,及受上司申斥不敢抗辯的神情,隻氣得躲著痛哭;嚐對人罵三品以下的官,多半是生成的賤骨頭。他既生成是這般不肯服低就下的性質,早已巴不得他父親丟官不幹,這番又何至替他父親與我作對,倒因此保全他父親的地位呢?”
張必成道:“看這周開發的行徑,果然可算得是一個好硬漢子!不過惠清和尚的手下兄弟,也都不是不曾見過世麵的人,為甚麼事會與他結怨?我很想知道這裏麵的緣由。”
李曠笑道:“這倒是一件極有趣味的事,我們正好借著談話,坐守到天明。但是你我此刻長夜。說起來,覺得極有趣味;而當日惠清和尚手下兄弟吃他的苦,也就吃得夠了,惠清和尚的麵子更被他丟得十足了。惠清和尚在雲、貴、四川三省的聲威,你是素來知道的。他老人家每年在三省各住四個月,在四川住在峨嵋,在貴州就住在思南府自建的光化寺內。那光化寺和我們住的彌勒院差不多,也都是自家人出家,跟隨惠清和尚多年的,其中沒有沒能耐的人;隻輕易不肯露臉做生意。
“時常在黔中、貴西、鎮遠三道做生意的,另有三個山寨。那三個山寨中,都有他老人家的大徒弟為首,主持一切。每月孝敬他老人家多少,有一定的額;非有大買賣及大事故,都不來寺裏驚動他老人家。掌管鎮遠道山寨的大徒弟,就是在貴州三道八十餘縣都有大名的張躐蹋,因排行第二,自家人一律稱他張二哥。張二哥跟惠清和尚將近三十年了,他有了五十來歲;南七省水旱兩路的有名人物,容有不知道惠清和尚的,倒沒有不知道張躐蹋的。
“張躐蹋的徒弟布滿了鎮遠道二十七府縣,至少也有上萬的人;不過經他親自傳授出來的,隻有百多人,此外都是徒弟傳徒弟。論理徒弟的徒弟,應是徒孫,應稱張躐蹋為師祖或太老師;他卻不然,不問是徒子徒孫,見麵一概稱他為張二哥;稱他師祖或太老師,不但不答應,並得挨他的罵。他生性極醃臢,齷齪得和叫化一樣,終年是赤腳趿著一雙破鞋,沒人曾見過他穿有跟的鞋,所以大家背地裏呼他躐蹋。
“曾拜在他門下或他徒弟門下的,有飯吃,有衣穿,每月並有二三串、五、六串不等的津貼可領;看各人資格的深淺與武藝的高下,由他親自定津貼的多少。由徒弟水旱各路打聽了可下手的生意,將情形報告張躐蹋,由張躐蹋派定某某幾個人同去,一派定了便不能更改。有在他山寨中做了十多年徒弟,尚不曾被派出外做過一次生意的。做生意與不做生意一樣的拿津貼,並無分別。隻是有許多年少氣盛的人,喜動不喜靜,在山寨中專練了好幾年武藝,沒有地方試手,很覺得納悶的,當麵要求張躐蹋,指派他們去做一兩趟生意。
“當麵去要求的有十多個人,其中有多半出了師的,少半還隻練了三、五年,論本領也還過得去。張躐蹋見這十多個徒弟破例要派差,倒也高興,便吩咐這十多個人道:‘你們且去留神打聽,如遇有可以下手的生意,快來報我。凡遇可以派你們去的,一定派你們去就是了。’這十多個人聽了,自然興高采烈的去各方打聽。
“這日在玉屏縣境內,遇見了一個騎馬的少年,大約二十四、五歲,衣服華麗,鞍轡鮮明;後麵跟著一個三十多歲壯漢模樣的人,挑著一副黑色皮箱擔,像是很沉重的。幾個人看在眼裏,私相計議道:‘這副皮箱擔裏麵有多少財物?我們雖看不出;然隻就這少年身上馬上的估計,這一件玄狐的皮袍和這一副鞍轡,已在一千兩銀子以上了。我們初次出手,得尋個利市,不能做大幫買賣;這是一對初出茅廬的嫩夥子,正合我們的式。快回去稟報張二哥,不要放他們走遠了,難得追趕。’當下議定了,即回山寨將情形報告張躐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