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動以危詞運籌白馬 攻其無備巷戰桃源(3 / 3)

曾彭壽躊躇道:“桃源縣的守兵雖說薄弱無能,然我們去攻城的,按兵法須比守城的多加一倍。偌大一個城池,我們隻去五百人,似乎太少了;並且兵力聚則強,敗則弱,我們僅去五百人,又分了二十多隊,每隊才二十一個人,能有多大的力量呢?這一層好像還得斟酌斟酌。”

李曠搖頭笑道:“我們於今哪裏就夠得上說攻城兩個字?我剛才說的這種舉動,隻是乘其不備的暗襲。在城內街市中巷戰,與在曠野之處對壘交兵,情形完全不同。在曠野寬闊的地方,人少又加以分散,力量果然薄弱;一遇大隊官兵掩殺過來,我們便沒有對抗的能力。於今我們是偷進縣城,若五百人走一條路衝進去,陷在街市中間,前後左右都是自家人,必沒有一個能施展;若遇守城官兵能鎮靜,隻須將兩頭街道一堵截,我們的人勢非自相踐踏不可!五百人擠做一塊,連轉折都不能自如。

“黑夜襲城,利在到處放火喊殺,使守城官兵心慌。如擠在一處,放起火來,自己人就擁塞得無處躲閃;並且放火隻燒得一處,不足以壯聲威,使守城官兵驚慌失措。我們分做二十多隊,一進城門,就如水銀瀉地,無孔不入。一個縣城之內,同時有二、三十處起火喊殺之聲,不問他守城官兵如何鎮靜,如何耐戰,在黑夜之間,猝遇這種大變,誰也猜不透進城的有多少人馬!便能率兵巷戰,我們二十多隊人東出西沒,救應非常靈捷;那怕官兵個個都膽大包身,見東也殺出一隊人來,西也殺出一隊人來,他們還能支持得住,不潰退向城外逃去嗎?”

成章甫忍不住拍掌,說道:“妙啊!李大哥的才能真了不得!一定就照著李大哥的辦去好了。”曾彭壽也很高興的稱讚道:“真不愧為湖南數十縣的雙龍頭大哥!”三人計議到這裏,忽見一個當差的在房門口報道:“老爺派去桃源縣探聽消息的回來了。”李曠不待曾彭壽開口,即向當差的揮手說道:“快叫那人進來,看探得了甚麼新消息沒有?”

當差的去後,一個二十七、八歲農夫裝束的壯丁走了進來。剛待對曾彭壽行禮,一眼看見了李曠,即連忙掉轉身來向李曠請了個安,很誠敬的垂手立在一旁,好像等待李曠問話的樣子。曾彭壽、成章甫都覺得很奇怪,正想插嘴:“那人怎麼認識李大哥?”李曠已大模大樣的神氣說道:“你是住在這白塔澗的麼?看你倒像個很精幹的樣子。姓甚麼?叫甚麼名字?”那人十分誠懇的說了,接著和小學生背書一般的念誦了一段話。李曠不住的點頭。那人念誦完了,李曠便問道:“曾大老爺打發你去縣城裏探訪消息,探得怎麼樣了?”

那人應了一聲是,回身向曾彭壽、成章甫二人行過了禮,說道:“此時縣城裏並沒有甚麼動靜,隻探得朱知縣因這番官兵被打得大敗虧輸,心裏非常著急。在他轄境之內鬧出了這麼大的亂子,恐怕就是事情平定之後,他自己的前程也保不住,埋怨朱宗琪不該無風作浪的生出這些事來。朱宗琪想被埋怨的沒法,隻得親去長沙,替朱知縣設法保全地位,請再派大兵來剿的公文,也是朱宗琪代做的。以前謀叛的罪名,隻加在曾大老爺一人身上,於今硬指白塔澗全村都是叛逆。”

李曠問道:“朱知縣既沒親自到常德去,城中有沒有防守的準備呢?”那人道:“這次官兵雖被我們打壞,然朱知縣心裏始終不相信白塔澗的人,真個謀叛;就隻因有朱宗琪那個壞蛋,從中刁唆慫恿,以致激成這番變動。朱知縣雖明白是朱宗琪作祟,但是事已至此,罷手不得,不能不硬著頭皮,抹煞良心幹去。桃源縣滿城的人都是這般議論,因此城中並沒有防守的準備。”李曠點頭笑道:“辛苦你了,下去休息罷!”

那人退了出去,成章甫笑問李曠道:“這人並沒見過李大哥,他進門的時候,李大哥也沒向他說甚麼話,他怎麼一見麵,就對李大哥那麼恭敬?仿佛屬員見上司的樣子。這是甚麼道理呢?”李曠笑道:“這沒有甚麼道理。在我們會裏的人,行起坐臥,以及衣服辮發,各按各人在會裏的等級,都有特殊的暗記。凡是同會中人,一望便知道,用不著開口說話。我也料知桃源縣必沒有防備,於今承平已久,官兵隻是個配相,就在今夜,桃源縣包可唾手而得。”

曾彭壽、成章甫聽說桃源縣城裏早已安排好了內應,異常高興,當即傳集村中壯丁,挑選了五百個略知道些兒武藝的。其中就有十之七八是哥老會裏的人,由李曠二十四個把兄弟,每人隻率領二十個人,自然不用訓練,也容易指揮。那時的官府本來都是麻木不仁的,平日隻知道巴結上司,搜刮地方;隻要出了一件命盜大案,就無不嚇得手足無措。

何況這朱知縣更是一個極庸碌的捐班官,又遇了這種謀反叛逆的事故;其所以埋怨朱宗琪,就是因為他已嚇慌了。凡是庸碌人遇到事情弄糟了的時候,沒有不後悔的,並沒有不埋怨人的。他有朱宗琪在跟前,好歹還能替他出主意,朱宗琪被他埋怨得到長沙替他設法保全位置去了;他便一心隻知道憂慮,因這亂子將受嚴重處分,絕不想到曾彭壽會認真倡亂,竟有襲取桃源縣的舉動。還以為請兵的公文已去了,隻須坐等兩日,常德的大兵一來,將白塔澗痛剿之後,或者可望將功贖罪,因此毫無防備。

這夜李曠等率領著五百名壯丁,殺進桃源縣城,正在三更時分。朱知縣在睡夢中聽得喊殺的聲音,尚不知道匪已攻進了城;還隻道是要犯想衝監逃走,打算起來親自督率捕役,奮勇追拿,免得二罪俱發,自己的地位必更難保。剛跳下床開了房門,待呼喚跟隨的人都來不及,已如潮湧一般的擁進一大群擎火把舉刀槍的人來。

朱知縣一看,在前引路的,認得就是前次那個在大堂上忽然不見了的廣德真人,才明白不是要犯衝監。當時驚得想抽身逃走;隻是這麼多人已殺到了跟前,哪裏容得他逃走?這些人一見麵,就是一陣亂刀砍殺,朱知縣登時被砍成了肉醬。曾彭壽、成章甫跟著李曠殺到縣衙時,廣德真人已將監犯放出,其中強盜竊賊多哥老會中人,即時編入隊伍。不到天明,城中會匪已集聚七、八千人。廣德真人隻留一、二千人守城,餘下的分做兩路立時出發;一路襲慈利,一路襲石門。兩縣的人還不曾得到桃源縣失陷的消息,會匪卒然入城,凶悍無比;幸在白晝,兩縣的知縣得雜在亂民中逃了出來。

那時駐常德的提台姓劉,年紀已有六十多歲了,是一個由世襲出身的官,一沒有軍事學識,二沒有膽量,老邁頹唐。接到白塔澗鄉民謀叛殺傷官兵的報,已驚得寢饋不安;剛派了一標人去桃源縣清剿,就接了桃源失陷、知縣殉城的惡報,更嚇得不知要如何才好;跟著又得了慈利、石門兩縣也被會匪陷落的消息,料知必來攻取常德,當下就要棄城逃走。

虧得左右的人說,常德為湘西門戶,若失落在會匪手裏,便更難剿滅了。常德池深城厚,新起之匪,絕沒有力量攻打得下,等到實在守不住了的時候,再逃不遲。劉提台又恐怕失了常德,受朝廷重大的處分,隻得勉強鎮靜,一麵深深的躲在提督衙門裏,一麵發號令教官兵小心守城;並把派往桃源剿匪的一標人馬,飛檄調了回來,緊守常德。大庸、桑植雪片一般的飛來告急文書,一概置之不理。

湖南人素喜造謠,幾日之間,廣德真人不費吹灰之力,占據了五縣地盤。全省上、中、下三等人,都說得廣德真人是天神下降;隻要廣德真人一到,無論樹木砂石,經廣德真人一使神通,立時都變成了精強壯健、能征慣戰的軍馬。並能在青天白日之中,隨時可以祭起滿天雲霧,將日光遮蔽,頓成黑暗世界,對麵不見人馬;而廣德真人自己的兵卒,因喝了廣德真人的符水,兩眼分外清明,能於黑夜之中,穿針度線。

與官兵對壘時候,就祭起霧來,使官兵連自己都看不清楚,聽憑會匪挨次砍殺。並且匪兵都有飛牆走壁的本領,兩三丈高的城牆,從城頭上出進,和跨門限一樣。所以數日之間,連陷五縣,官兵不知被砍殺了多少,匪兵中沒一個死傷。

這種謠言既傳遍了湖南,隻嚇得各州府縣的人民,晝夜驚恐。害怕得最厲害的,就是那些吃孤老糧的官兵。開小差逃走的,各府縣每日都有;而尤以辰、沅、永靖各屬的兵為最。因為哥老會的巢穴在這一帶,為匪兵所必取之地,謠言又比別處更傳播得厲害些。

若論當日各府縣官民軍隊對於會匪害怕的情形,及廣德真人連下五城的聲勢,應該席卷六十三州縣,易如反掌。既能這般容易取得湖南,充其量成大業也非難事,那麼滿清的國運早就應該移到廣德真人手裏了;何至延到辛亥年武漢民軍崛起,才將清室推翻?而有清一代二百六十多年的曆史中,連廣德真人的名字都沒有呢?

在當時人的議論,雖說因廣德真人以邪術倡亂,來得不正當,不能得有知識人的同情,所以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然據故老傳說,這其間成敗實關天意,全非人力所能勉強。要知當時的情形如何厲害?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