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小沙彌走出廁所,忽見迎麵有一人走來,定睛看時,正是慧猛頭陀。手中仍是提了那個破蒲團,笑容滿麵的迎著小沙彌說道:“你此刻可以跟著我往各處化緣了。”
小沙彌連忙跪下叩頭,從此便跟著慧猛頭陀走了。
性清頭陀轉述到此,忽望著何壽山問道:“你知道那個小沙彌是誰麼?”
何壽山正聽得出神,被這突然一問怔住了,半晌才答道:“晚輩不曾到過陝西,而對於方外的人物知道的更少,不知是那一位?”
性清頭陀指著他自己的鼻端笑道:“這小沙彌吃屎,便是老僧當日拜師的故事;你所見這木龕中的蒲團,也就是那個能使活佛現原形的蒲團。我師傅生平隻收了老僧和陳廣德兩個徒弟,因陳廣德受的是居士戒,所以至今不曾落發。他自皈依以來,做的功德極多,天龍八部都以真人相稱,升天隻是指顧閑事。他未了的塵緣,便是這眼前的一些兒小事;也就是你們建功立業的機緣。”
何壽山聽了這些不倫不類的話,也莫名其妙,不知應怎生回答;但是聽了慧猛頭陀那段故事,不知不覺的對性清頭陀發生一種極信仰的心。
他初到彌勒院來的時候,因陳廣德和性清頭陀,都教李曠從魏介誠學習武藝;而論起班輩來,他又得稱魏介誠為師叔。李曠原是他的徒弟,是這麼一來,不但自己徒弟被魏介誠奪了去,自己反和李曠變成平班輩的師兄弟了。
他口裏說不出甚麼,心裏委實有些不甘願。暗自打算將李曠在彌勒院安頓好了,他獨自仍帶了那一包裹貴重物品,回四川暫住些時;等到李曠已經成立了,武藝也練得有些能耐了,才把這包貴重物品送給李曠。至於報複劉達三的事,聽憑李曠自作主張。李曠身邊沒有錢財,就是陳廣德、魏介誠一班人萬一不懷好意;素無仇怨的人,當不至謀害李曠的性命。及聽得性清頭陀敘述破蒲團的來曆,心裏便不由得為之轉移了。心想:
“陳廣德的年紀,計算起來已是一百多歲了,在幾十年前入山修道,而與這性清頭陀同門,可見這性清頭陀的年紀也是異常高大了。這種異人豈尋常人所容易遇著?我若沒福遇見就罷了,既是在此地遇著,而又確知道了他的來曆,豈可當麵錯過,身入寶山,一無所獲?於今陳廣德和性清頭陀都教我與李曠在此地住下,我何妨就此住下來;他們若是謀財的,也不待此時此地,才重新下手。”
何壽山主意打定了,便帶著李曠在彌勒院住下來。性清頭陀終日隻拜佛、燒香、打坐三件事,餘事都不過問。院中還有好幾個和尚,年齡、形像不一,也有少年,也有中年,也有老年。隻是不似平常寺院裏的規矩,從早至晚,眾僧人並不齊集佛殿做功課,仿佛各人都不相聞問、不相聯絡的樣子。在廚房裏安排夥食的,是兩個形似山西大漢的人,年紀都隻三十多歲,不曾落發。
寺中上下約有二十多口人,僅性清頭陀個人吃素,以外多是葷酒不禁;並且白晝在院中的人很少,入夜才各自歸院歇宿。在排夥食的兩個大漢,卻終日在廚房裏,輕易不出廟門。寺中人飲食的水,就取給於山門外瀑布之下。兩個大漢都不去門外挑取,每日用水二十石,全由張必成早起挑到院後四口大水缸中盛貯;灑掃佛殿、撞鍾擂鼓,也由張必成按時辦理。
何壽山也看不出這彌勒院的性質來。師徒二人連住了幾日,因魏介誠不曾回來,性清頭陀不過問拜佛、燒香、打坐以外的事,何壽山、李曠也都無事可做。
這日李曠早起,獨自到山門外間走,正遇著張必成擔著一擔水桶,從裏麵出來挑水。隻見張必成從岸上走下潭去,兩腳在水麵上行走了十來步,立在潭中間,才彎腰用水桶取水;挑著兩滿桶水,仍回身一步一步走上岸來,不覺吃了一驚。看張必成的兩腳,雖是赤著未穿鞋襪,然隻濕了腳底板半寸多高,腳背並不曾打濕。
李曠相從何壽山,也練過了些時的武藝,眼光究竟與尋常人不同。心想在水麵上行走,已是極難能的事;何況走到潭中間立住腳,彎腰挑起一擔水來,仍回身一步一步走上岸呢!等張必成走進山門,即忙走到岸邊,向水中細看。果被他看出潭裏離水麵半寸來深,豎了一道木樁,每個木樁相隔,恰好一步遠近。原來張必成腳踏在木樁上,所以能直走到潭中間住腳。
這情形看到眼裏,他不由暗自尋思道:“這樣在木樁上行走,便算不得甚麼希罕了!我一般的長著兩條腿,不見得便不能走;不過他肩上還挑著一擔水,比我空著手走得難些;然我隻要練習幾天,就不怕趕不上他了。”
李曠是個生性很頑強的青年,從何壽山雖不曾練得驚人的武藝;然因他身體本來生得靈巧,性質又與練武相近,所以一看見潭中豎的木樁,登時就把他好勝的心思衝動了。年輕人處事,每是思前不慮後的。潭裏的木樁,隻從岸邊暨到潭心為止;從潭心到對岸,是沒有木樁的。
李曠隻圖趁這時張必成已挑水進彌勒院去了,外麵沒有人,在木樁上偷著試走一遍,絕不慮及有沒有危險。又恐怕院裏有人出來看了見笑,來不及的把衣擄起,也把他那初練不久的氣功提運起來;隻用兩隻腳的大指尖,落在木樁上麵。雖覺木樁有些搖晃;然因提換得快,著落得輕,竟被他幾步走到木樁盡頭的一個了。
若是一路木樁直走過潭那邊去,倒沒要緊;無奈走到半途,忽然沒有木樁了,不能提換;要將身體停住,卻有些為難。立腳的這樁,身體一停,即搖蕩一個不住;待折回身來,哪裏支持得住?加以李曠不識水性,到了這時候,不由得不心虛膽怯;心裏一害怕,益發不能保持身體的重心了。才叫了一聲不好,身體已倒下潭裏去了。
不識水性的人,一落水便慌了手腳。本來人的身體,在水裏也隻要能保得住不失重心,是沒有浮不起的;無奈不懂得這道理的人,以為下水必沉,沉便沒了性命;不是手腳亂動,想撈住什麼東西,便是想腳踏實地,極力將兩腿在水中亂攪。是這般一失了重心,就無不應了西遊記上豬八戒所說:“我師傅姓陳,於今沉到底了。”的那句話了!
李曠既不識水性,一落下水去,自然也免不了這手慌腳亂的毛病。手撈不著可以攀拉的東西,腳也踏不到潭底,隻幾口水就把李曠嗆得渾身無力,不由自主了;隻得瞑目待死。
正在這危急萬分、死生係乎俄頃的時候,忽覺頂心發被人抓住,輕輕向上一浮,即出了水麵。耳裏便聽得有帶笑的聲音說道:“好小子,膽量確是不小!”李曠心裏明白,知道身體已到了岸上;不過不知道究竟如何一出水,就到岸上來了的?張眼看時,隻見一個身材瘦小、形似書生的人,笑容滿麵的立在旁邊;兩眼正望著他表示一種很高興的神氣。
李曠看這書生的衣服鮮潔,兩腳絲鞋白機,一點兒不曾沾泥帶水;心裏已很疑惑怎的下水救人,自己腳上不沾一點兒泥水?以為不止這書生一個。忙舉眼向四處一望;果然還有一個光頭顱、白胡須的老和尚,豐神瀟灑的立在前麵樹林之中。原來李曠此時所坐的地方,已距離那深潭四、五丈遠近了;白胡須老和尚更在離李曠四五丈的樹林裏,益發把李曠弄得不明白了。
道書生忽湊近耳邊問道:“怎麼樣?喝到肚裏去的水不多麼?頭頂上不覺著痛麼?”李曠道:“隻嗆了兩口水,就不知不覺的到了這裏。頭頂上仿佛有人抓了一把,痛倒不痛!”
書生笑道:“你於今知道這是什麼東西抓了你一把麼?”李曠不是個糊塗小孩,自己落水遇救,身旁除書生外沒有他人;老和尚立在遠遠的樹林裏,神閑氣靜,不像是曾出力救人的,當然知道救自己的必是書生。見書生這麼問,便就地叩了一個頭道:“若不蒙相公湊巧在這時候前來相救,我此刻早已沒命了。”
書生哈哈大笑道:“你稱我相公,可是錯了!休說我不是相公;就是相公,你也稱不得。我便是魏介誠,祖師不許我收徒弟,卻教我傳授你的武藝。你馬馬虎虎的稱我一聲師叔罷!江湖上的行輩,從來是不能不認真,又不能認真的。我問你,你才到這裏沒幾日,為甚麼這麼早起來,胡亂向那些木樁上去跑呢?誰教你是那樣跑的?”
李曠聽得就是魏介誠,連忙爬起來重新叩拜道:“正每日盼望師叔的大駕回來。小侄荒謬無狀,並沒人教小侄是那樣胡跑的。隻因今早起來,在這山門外間步,無意中見張必成大哥挑水。覺得他挑著一擔水在水麵上行走,甚是奇怪;乘張大哥挑水進院裏去了的時候,到潭邊細看,看出水中的木樁來。當時隻道有木樁墊腳,行走不是難事;並且肩上沒挑著水,也應該容易些。誰知畢竟是張大哥的本領了得,小侄不知自量;若非師叔不先不後的回來,連性命都斷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