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破蒲團跌翻活佛 乾矢橛悟徹沙彌(1 / 3)

話說那苦行頭陀望了大眾一眼,向監寺問道:“是不是昭慶寺裏的和尚,在外麵犯了打劫財物、奸淫婦女的罪過;官府就要來查封這寺,把你們嚇得聚在一塊兒商議呢?”

監寺一聽這話,不由得大怒,伸手便想將他抓過來痛打一頓,再趕出寺去。隻是一下不曾抓著,他已閃入人叢之中,連連合掌謝罪道:“是我說錯了。我心想,若不是昭慶寺有和尚在外麵犯了大罪,要被官府查封;如此富足的昭慶寺,何致就沒有飯吃呢!又見你們闔寺的人,都聚做一塊兒,一個個愁眉不展,更像是有大禍臨頭的樣子。我們出家人,有甚麼大不了的事?若不是犯了大罪,為甚麼大家要如此著急?於今既是我說錯了,就算我不曾說這話便了,用不著這麼生氣。”

旁邊也有許多和尚勸監寺息怒;監寺正在著急的時候,也就不願意鬧得大家不安,隻揮手叫那苦行頭陀出去。這是闔寺的和尚都讚成的,因為那苦行頭陀太醃臢,誰也不敢近他。他隻得走到遠遠的地方立著,看大家計議。

大家計議到無可如何的時候,都掩麵哭泣起來;他反趁大家哭泣的當兒,獨自仰天大笑。究竟老方丈的見識高人一等,見他獨自仰天大笑,遂離座走到他跟前問道:“你為甚麼獨自這麼大笑?難道你倒有應付的方法嗎?”

他做出有意無意的神氣答道:“這有何難!值得是這麼號喪一般的哭泣麼?”

老方丈很高興的問道:“你說不難,有甚麼法子呢?相差隻有半個月的日子了。全國各大叢林都望我昭慶寺舉人去應詔,於今我昭慶寺舉不出這個人來,你有甚麼法子?”

他隨手指著剛才要打他的監寺說道:“他的神通還不大嗎?他應該去得。”老方丈正色道:“此刻不是說閑說的時候,此事不是說閑話的事。你有方法,就請說出來。我一個人不足惜,隻一昭慶寺也不足惜;這關係佛法的興亡,非等閑可比。我已七晝夜不得一刻安寧了。”

那苦行頭陀至此,也正色說道:“實在這寺裏沒人肯去時,我就去走一遭也使得。老和尚放心好了。”

老方丈喜問道:“你真個能去麼?”

他道:“我豈是說說的?”

老方丈道:“你能去自是再好沒有了;不過我們這幾日計議,都不曾邀你在場,恐怕你剛才出來,沒聽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你知道此去是應詔去北京和西藏活佛比賽神通麼?”

他微微的點頭道:“這是我知道的;我隻不知道那西藏活佛是一個甚麼樣的人,所以願意借此去北京瞧瞧他。”

老方丈問道:“你隻去瞧瞧他;他要和你比神通,你應知道這事關係重大。在昭慶寺本已找不出能去的人,轉眼到了期,仍是沒法。今有你願去,原可不問你有神通和活佛比賽與否;即算你絕無神通,也不過和沒有人前去一樣,並不因你去僨事。不過我為你著想,若自信沒有大神通,不能將劫運挽回,倒不如索性不去,聽之任之,也可免得你一己的勞苦。”

苦行頭陀笑道:“不去應詔也使得,你們大家又這麼著急幹甚麼呢?”

老方丈道:“並不是不去應詔也使得,因為無人能去應詔,我等也隻索性聽天由命。佛教東來了這麼多年,其間經過興廢的關頭,也不知有了多少次;如果佛教從此應當毀滅,也非我等凡夫之力所能挽回。與其你去徒勞無功,反使西藏活佛在皇帝跟前,得借此誇張他的密教,就不如索性不去的為好。不過我這種說法,是為你著想說的;若為昭慶寺塞責,自巴不得有你出頭。”

苦行頭陀當下似乎知道老方丈確是一番好意,隻念了一聲阿彌陀佛,並不回答甚麼。但是知客、監寺等執事僧人,有大半是厭惡這位頭陀的,多久就恨不得將他攆出去,就因老方丈沒有攆他的意思,不能如願;此時見他請去北京應詔,大家心裏都高興。

一則因各大叢林公推昭慶寺舉人,昭慶寺正苦無人能去,於今有他去了,可以塞責;二則因此去必與西藏活佛比賽神通,可借活佛的力量,將這討人厭嫌的頭陀處死,免得長遠住在昭慶寺裏,使一般僧人看了惡心。想不到老方丈竟勸阻他不去,大家心裏又不由得著急起來。

監寺僧忍不住向老方丈說道:“我們計議了好幾日,正為議不出一個願去應詔的人,急得甚麼似的;於今有人自願去,又不是我們逼迫出來的,當家師為甚麼倒阻擋他呢?

“全國各大叢林公議由陝西各大叢林中選人,陝西各大叢林又公議由我們昭慶寺選人,可見我昭慶寺為全國各大叢林所推重。若始終選不出一個願去的人來,佛教興亡,關係雖仍在全國的佛門弟子;而我昭慶寺無人,其關係就隻在我們大家的顏麵了。

“當今全國的佛門中人,誰不知道此去北京,是得和西藏活佛比賽神通,自問不能去的,誰肯親身當著一幹大眾,說出願意前去的話來?依我們的愚見,當家師在這種關頭,這樣小慈小悲、姑息愛人的話,不用再說了罷!我們一向都小覷了這位師傅,甚是罪過!此番他去北京應詔,我們倒應專誠祖餞一番;並得趕早準備慶祝成功的筵宴,等待他比賽勝了西藏活佛回來,好大大的慶賀他。”

在場計議的眾和尚,見監寺僧這麼說,也都同聲附和;說出來的話,且都含著些怪老方丈不應該勸阻的意思。老方丈見此情形,也就隻得與大眾同一主張;隨即向眾和尚說道:“我為昭慶寺的方丈,自然巴不得有人願去當此重任。監寺的話,果是不錯,原不是由我們逼迫他出來的;他自己情願去,必非偶然。不過此刻相差期限僅有半個多月了,須得從速動身才好,不能再耽擱了。”

苦行頭陀笑道:“我終日沒事做,有甚麼耽擱?”眾和尚看了苦行頭陀那齷齪不堪的樣子說道:“去北京和活佛比賽神通的事,非同小可。路途太遠,期限太促;隻要我昭慶寺有人前去,便逾期若幹天,也沒要緊;但是去的人,儀表不能不莊嚴一點。這位師傅願去,好是再好沒有的了,就隻服裝得更換更換,也是我昭慶寺的顏麵,萬不能就是這種模樣前去。”

老方丈道:“那是自然,盡一日之內,務將服裝及應用各物,完全辦好;有來不及買辦的,可由大眾幫助他,贈送他幾件。”眾和尚倒都願意。凡事眾擎易舉,那須一日,頃刻之間,大家便湊合完全了。也有贈袈裟的,也有贈毗盧的,凡是大和尚應有的裝飾,都無不完備。並有幾個好事的,逼著苦行頭陀薰香沐浴,替他打扮。

他在昭慶寺搭單許久了,從來沒有鋪蓋、被褥可以安睡,此時已由眾和尚贈送了一套被褥。在未成行以前,且收拾了一間房給他住。問他安排何日動身,他說要動身就動身。監寺僧曾當眾說過祖餞行,不好意思不踐言;隻得辦了幾席齋供,為這頭陀餞行。

這頭陀飽吃了一頓,吃盡了十幾個人的東西。吃飽之後,連謝也不道一句,拍了拍肚皮,自回房睡覺去了。

接連睡了三、四日,也不起床,也不說甚麼,好像忘記了去北京的事一般。執事和尚去叫喚他,叫也叫不醒,推也推不醒。推到後來,他倒氣忿忿的坐起來,罵道:“我自到昭慶寺,不曾好好的睡一覺;於今我就要到北京去,替你們昭慶寺掙場麵,臨行圖一覺安睡,都忍心把我吵醒嗎?”

執事和尚道:“你既要去北京,到今日還不動身前去,隻在這裏睡覺;眨眨眼就到期了,拿甚麼人和活佛比賽呢?”這頭陀仍是盛氣相向道:“要你們管我這些事幹甚麼?我既當眾答應了去,你們就管不著我了。你們怕到了期沒人和活佛比賽,卻為甚麼不自己早些動身前去呢?”

執事和尚平日都是欺負這頭陀慣了的,一時如何甘受他這般言語、這般嘴臉,遂也動怒罵道:“我們早已料到你願去北京是假的,不過想借此騙些衣服行頭罷了;衣服行頭既到了手,自然可以不問去北京的事了。你當眾說,要動身就動身,若不是隻圖騙衣服行頭到手,為甚麼還隻管挺屍呢?”

這頭陀聽了,氣得無言可答,連忙跳下床來,脫去新穿的衣服,仍將他原有的破爛衣服穿了。所有眾和尚湊合贈送的東西,一股腦兒卷起來退還給眾和尚,道:“你們以為我是騙取衣服行頭的,罷罷罷!你們各自收回去罷!我原是不要這些東西的,隻因懶得和你們費唇舌,聽憑你們擺布;誰知你們就存心以為我得了你們的東西,便應該受你們的管束,連覺都不許我睡。我於今還了你們,看你們再有甚麼話說!我對老方丈答應了去,始終不會改悔,到了要去的時候,我還是前去。”

當時眾和尚也有用好言勸慰他不用生氣的,他隻是不理。於是大家都疑心:他當初自言願去,是有意尋眾人的開心;今見大家認真教他去,就不能不後悔了,隻得借故生氣,把行頭退還給人,好卸責任。大家既疑心苦行頭陀是這般行徑,也惟有長歎一聲,甚麼話都用不著說了。老方丈和一般執事的和尚,見連這一個願去的都無端變了卦,若到時推不出一個能去的人來,昭慶寺的麵子,怎麼下得去呢?因此大家隻急得愁眉不展。終日集聚在一塊計議,卻議不出一點兒方法來。

又過了幾日,隔限期更近了;明知道此時就有人能去,也來不及如期趕到北京了,大家才索性不著急了。存心屈服密教的,準備改變修持的途徑,從此信奉密教;不甘願屈服的,準備此後還俗,形勢倒覺比初時安靜了。看這位苦行頭陀仍舊日夜在寺後房簷下、破蒲團上打坐,就像沒有這回事的一樣。大家既認定他是有意尋開心的,也就不願意再睬理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