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聖旨限期的這一日,老方丈清早起來,正率領了滿寺僧人,在大殿上做佛事;忽見這位苦行頭陀,一手提著那隻破爛蒲團,從容走到大殿上來,向老方丈笑道:“我此刻便要動身到北京去了,老方丈有甚言語吩咐沒有?”
老方丈滿肚皮不暢快說道:“此刻去有何用處?你還是去後簷下打坐罷!好在我們都已各有準備了,請你不必再向我們尋開心。”苦行頭陀正色答道:“罪過,罪過!你們各有甚麼準備?準備入三惡道、墮十八地獄罷了!阿彌陀佛!起心動念,都是罪過!”說罷,將手中蒲團向佛座前麵鋪下,神氣極誠虔的拜了幾拜。
他自到昭慶寺以來,這是第一次拜佛,平時不曾見他拜過佛,也不曾聽他念過經,連阿彌陀佛四字,前後都隻聽他念過四次。老方丈見他這時忽然虔誠禮拜佛像,倒覺有些希罕;滿寺的僧人,也都不由得肅然起敬。他禮拜了佛像起來,仍提了那蒲團在手,步出大殿。並不見他身體如何用力,即已冉冉淩空,直上天際。
滿寺僧人和老方丈見了,這才知道這苦行頭陀,真有不可思議的神通,禁不住一個個都跪倒在殿上,朝空禮拜。隻見那頭陀在半空中雲環霧繞,瞬眼就看不見了。老方丈和滿寺僧人都認為真正活佛降臨,交相慶幸;惟有知客、監寺,和一般曾經欺負過這頭陀的,心中惴惴不安,惟恐有受罪責的時候。其實這頭陀何嚐有心和他計較?何況種種欺負也都是夙孽;不過他們這些和尚沒有神通,不能真知灼見罷了。
且說限期將近的這幾日,西藏活佛隨時派人在各處打聽,看是由那一省那一個叢林中,選舉了有神通的和尚進京?直打聽到限期滿的這日,還不見有一個和尚來;並且連許多原在北京的大和尚,都被那一道聖旨,嚇得借著赴南京會議,出京不敢回來了。西藏活佛好不高興,以為若有人尚敢來比賽,這幾日也應該來京報到了;就在今日滿限,還不見有報到的和尚來,逆料是絕沒人敢來的了。
活佛趾高氣昂的上朝,向乾隆皇帝說道:“我早知道全國的和尚,沒一個有神通敢來和我比賽的;陛下那時尚不甚相信,以為是我言之過甚。今日是三個月滿限的一日,若國內有一個有神通敢來比賽,早已應來京報到了,直到此刻沒有;陛下可知我前次所說,國內的和尚是國家的敗類,佛教的罪人,那話確不是冤誣他們的了。”
乾隆皇帝心裏也實在覺得很詫異,暗想:“難道通國數百萬和尚當中,真沒有一個有神通,敢來比賽的嗎?那些和尚也果然太不中用了。飭令他們還俗,或改修密教,都是應該的,不虧了他們。”乾隆皇帝剛這麼思量著,還不曾說出甚麼話來,忽聽得殿下有人驚詫的聲音。皇帝臨朝,朝堂之上是何等森嚴的地方!是何等肅靜的時候!豈容有龐雜的聲音發見!乾隆本是一個極英明、極能幹的皇帝,隨著那發聲的所在看去,隻見遠遠的階基底下,盤膝端坐著一個科頭赤足的頭陀。滿朝的文武百僚,不但沒人看見那頭陀從何處走來,並沒有人知道是何時坐在那裏的;偶然被立在近處的一個官員看見了。禁衛森嚴的朝堂上,竟發見了這樣形容古怪、衣衫襤褸的和尚;並且目中無人的樣子,端坐在禦前十步之內,怎能不十分驚詫呢?
乾隆皇帝一見這頭陀,便料知必有些來曆,親口問和尚從哪裏來的。這頭陀發聲如洪鍾的答道:“貧僧是陝西終南山昭慶寺的慧猛頭陀,由全國各大叢林選舉貧僧前來北京應詔,所以如期到此地等候。”皇帝又問道:“你既是全國各大叢林選舉你來的,為甚麼不早行呈奏?直到此刻才突如其來呢?”
這頭陀的法名叫慧猛,在昭慶寺搭單兩個多月,竟沒人知道;可見一般僧人,都輕視他到極點了。此時由他當麵向乾隆皇帝說出來,外人方知道他叫慧猛頭陀。
慧猛頭陀見皇帝這麼問他,便答道:“貧僧因限期在今日,所以今日才從昭慶寺動身,來不及早行呈奏。”乾隆皇帝聽說今日才從昭慶寺動身的話,覺得荒謬,立時露出不高興的臉色說道:“今日才從終南山昭慶寺動身,就到了這裏麼?是走那一條路來的?”慧猛頭陀從容答道:“貧僧豈肯誑語!是走雲路來的。”
乾隆皇帝究竟是個很精明的人,心想正在臨朝的時候,禁衛何等森嚴?像這樣形容古怪、衣服襤褸的和尚,如何會許他走進這裏麵來呢?一個人不曾察覺,他就階基石上,盤膝端坐;可見他所說從雲路來的這句話,不為虛假;並且若非騰雲駕霧,從終南山到北京,又豈能當日便可走到?遂故意問慧猛頭陀道:“全國各大叢林是選舉你前來與活佛比賽神通的,你有何神通,敢與活佛比賽呢?”慧猛頭陀道:“貧僧沒有神通,隻會坐禪。甚麼活佛的神通在哪裏?請先使出來給貧僧看看。”
皇帝聽了,就向活佛問:“有甚麼神通可使出來麼?”活佛說:“我能知三世。”當下便將在朝文武大官的三世情形,說了幾個。說完了,即問慧猛頭陀有這種神通沒有?慧猛頭陀道:“你既能知這些文武官員的三世,也能知我的三世麼?請你說出來何如?”活佛閉目坐著,和入定相似的坐了一會,張眼搖頭說道:“看你也能知道我的三世麼?”慧猛笑道:“這有何難?實話實說。不過在這大庭廣眾之中,說出來有些難為情罷了!”
活佛還沒開口,皇帝已說道:“知道便說,有甚麼難為情?”慧猛頭陀對活佛道:“佛門弟子僅知三世,算甚麼神通?貧僧坐的這個蒲團,尚且能知三世。請你下來,在這蒲團上坐坐,便知端底了。”旋說旋立起身,將蒲團讓出來,指點著教活佛下來坐。活佛見了,似乎不甚情願的樣子。慧猛頭陀接連催促道:“貧僧日夜坐著的蒲團,坐坐有何要緊?”
皇帝不知這蒲團有甚麼奇妙之處?也想看一個究竟,便也跟著催促活佛道:“一個稻草編成的破舊蒲團,有甚麼知覺?如何能知道人的三世?即算有妖邪憑附,果有知道三世的神通;且看他一沒有咽喉,二沒有口舌,又如何能如活佛一樣,將人三世的情形說出來呢?這慧猛頭陀既請活佛去坐,活佛何妨就下去坐給他看;不然,他倒有得借口了。”
活佛沉吟不決似的,半晌不肯起身。因為有皇帝這一番話,被逼得無可推諉;隻得勉強振作起勇氣,走下殿來。將蒲團仔細端詳了一陣,好像已看出,沒有甚麼可怕的道理,毅然決然雙手擄起僧袍,也是盤膝坐了下去。哈哈!真假就在這上麵分了。活佛的身體才往這蒲團上一坐,臉上便登時變了顏色,打算跳起來逃走。
這時慧猛頭陀立在旁邊,如何肯放他就這麼逃走呢?隨用手向活佛一指,說道:“坐還沒坐下,就起來,蒲團怎能知道你的三世?”慧猛頭陀雖隻口裏說這麼一句,手是這麼一指;活佛立刻如墮入冰天雪窟之中,熬不住那嚴寒酷冷的一般,渾身上下隻抖一個不住。
滿朝廷的文武百僚和乾隆皇帝,都聽得活佛的三十六顆牙齒抖得咯咯的響。活佛的身軀本來很是高大,平日行止起坐都很沉著鎮靜,此時一坐在蒲團上,就仿佛篩糠一般的簸擺。文武百僚看了這般怪形像,一個個忍不住匿笑。活佛在這簸擺不停的時候,口裏還發聲念誦,大約誦的是一種咒語;隻是越簸擺越厲害,便越念誦越不成聲。
皇帝看了這種情形,也知道活佛的神通遠不及慧猛頭陀了。料知活佛此時坐在蒲團上,必是痛苦得難受極了;正想教活佛認輸,不用再比賽了。隻見慧猛頭陀又伸手向活佛一指,說道:“還不將前世孽報之身,顯出來給皇上看看,更待何時?”
這話一說出,活佛便應聲倒地,隻在蒲團上滾了一滾。再看時,哪裏還有甚麼活佛呢?蒲團上麵躺著的,分明是一隻極肥大的黃鼠狼;兩眼尚睜開來,灼灼向皇帝及文武百僚亂望。滿朝廷的人剛看了個明白,一轉眼又不見黃鼠狼了,仍是活佛倒在地下。
慧猛頭陀合掌念了聲阿彌陀佛,說道:“陛下所見的黃鼠狼,就是這活佛前世孽報之身。今世因有毀僧謗法的大罪孽,來世應墮三惡道,貧僧不忍將他的結果顯出來。”說罷,雙手將活佛引援起來,離開了這蒲團。佛法真是無邊無量,活佛一離這蒲團,即時又回複了原狀;不過滿麵露出羞慚之態,自走上殿去。慧猛頭陀頃刻也不停留;乘文武百僚都注目在活佛身上的時候,施展出廣大神通來,提起蒲團,一霎時仍回到昭慶寺。
寺裏自慧猛頭陀騰雲駕霧走後,老方丈立刻派遣了幾個和尚動身到北京去,一則打聽與活佛如何比賽?究竟勝負如何?二則若是慧猛頭陀勝了,派去的人好迎接慧猛回昭慶寺來。老方丈並召集滿寺僧人商議,等慧猛得勝回來,自願讓慧猛做大方丈;連應該如何迎接的儀式,都商議停當了。以為至快也得十天半月,方能回來,誰能料到當日就回來了呢?
慧猛頭陀回昭慶寺後,也不見老方丈,也不和滿寺的僧人會麵;依舊與平日一般,在房簷牆根下,就破蒲團打坐。滿寺的僧人都輕易不到去的,惟有那個每日送飯給慧猛頭陀吃的小沙彌,就在這日下午,無意中走到寺後去了。一眼看見他老人家還坐在破蒲團上打盹,好像一步也不曾走動的一樣,不禁吃了一嚇。連忙走近前,問道:“師傅怎麼還是坐在這裏呢?甚麼時候回來的?”慧猛頭陀半晌不作理會,就和打盹沒聽得似的。小沙彌問了幾遍,才睜眼氣忿忿的說道:“你倒問我甚麼時候回來的?我還沒問你甚麼時候回來的呢?”小沙彌越覺得詫異,說道:“我又不曾到哪裏去,為甚麼要問我甚麼時候回來的呢?”慧猛頭陀道:“你既是不曾到哪裏去,怎的今天又不送飯給我吃呢?我一時半刻也不曾離開這裏,你倒問我甚麼時候回來的,不是奇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