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清頭陀一手拉起何壽山,笑道:“不要緊,不要緊!你初次到這裏來,無怪你看了這用木龕供奉蒲團的事,覺得奇特。這本來是一樁很奇特的事;你既到了我這裏,我自然要使你知道這蒲團的來曆。你知道了這蒲團的來曆,就一點兒不覺得奇特了。這殿上不好說話,請隨我來罷?”旋說旋引何、李二人,從彌勒菩薩的右邊側門走進一間房屋。
何壽山看這房屋倒很寬廣,隻是沒多的陳設;除幾張粗木桌椅之外,就隻一張很舊的禪床。床上也是鋪了一個舊蒲團;休說被褥,連蘆席也沒一條。對後院一個大窗戶,窗門格也沒有了,現出一種極窮苦的景象;不過房中還打掃得清潔,桌椅上麵沒纖毫塵垢。
性清頭陀自就蒲團上盤膝坐著,指著兩旁的座位,教何、李二人坐下。說道:“我這裏是很清苦的所在,不願受苦的,不能在我這裏住著。前幾天我師叔廣德真人向我說,有一個很可憐的孽子,姓李名曠,初從南京到辰州來不久,是個可造的後生,托我成全。
“我一則因恐怕耽誤我自己的事,二則因魏師弟的能為在我之上,從我不如從他。且魏師弟原住在我這裏,我自己收來的徒弟,尚且是承他指點的時候居多,我何能再成全李曠呢?因此不敢承諾。無奈師叔執意不肯教魏師弟收徒弟,說魏介誠的年紀太輕,不是收徒弟的時候,幫助指教些武藝,倒是不妨的;師生之名,萬不可居。我聽了不好再推托,隻得依遵。師叔並說帶李曠同來的何壽山,武藝也很不弱;不過是和魏介誠一樣,沒有到收徒弟的時候。”
何壽山聽了這話,心想:“就就奇了!收徒弟隻論有不有本領,真有本領,那怕年紀再輕些,也沒有不能教徒弟的道理;若沒有真實本領,便是八、九十歲的老頭,難道就能收徒弟嗎?說我的本領夠不上教李曠,我倒心服;沒到收徒弟時候的話,未免有些勉強。”
但是何壽山心裏雖這麼著想,口裏卻不便這麼辯駁,隻笑著說道:“這是他老人家客氣的話,晚輩有甚麼本領,配收徒弟!其所以與李曠暫居師生之名的緣故;不過為從南京逃出來,暫借這師生的稱謂,一路上可免去多少沒有意思的盤詰,並非敢真以師傅自居。此刻到了這裏,晚輩更不敢無狀了。”
性清頭陀笑道:“人之患,在好為人師。然我師傅當日收我的時候,卻教我費了許多周折。我師傅和廣德真人,同是慧猛法師的徒弟;你剛才看見覺得奇特的蒲團,就是慧猛法師流傳下來的。你知道慧猛法師是誰麼?”何壽山搖頭道:“不曾聽人說過。”
性清頭陀道:“你入世遲了些兒,相隔的年數太遠,無怪你不曾聽人說過;但是當時的人,遍中國沒有不知道慧猛法師的。慧猛法師得名,就是從那個破蒲團得來的。
“那時還是乾隆三十幾年,西藏的活佛到了北京;因為要顯他的密教,竭力在皇帝麵前數說國內一般和尚的壞處。簡直把許多有道德的高僧,說得一錢不值;不但算不了佛門弟子,並都是佛門的罪人。終年享受十方的供奉,絲毫沒有神通;國家得不著眾和尚一些兒益處,容留這些和尚在國內,不耕而食,不織而衣,直是害群之馬。
“虧得乾隆皇帝倒很精明,說國內的和尚未必完全是沒有神通的,不過其中賢愚混雜罷了。活佛聽了爭辯道:‘我密教在中國久已絕傳,密教之外,從何處可得有神通?因此我敢斷定中國所有的和尚,絕沒有一個有絲毫神通的。陛下若不相信,不妨下一道聖旨,傳諭天下各大叢林,推舉最有神通的和尚,克期到北京來與我比賽。那時陛下便可相信除了密教而外,都是害國害民的和尚了。’
“那時直隸、河南兩省正遭大旱,真是赤地千裏。乾隆皇帝齋戒減膳,誠求了好幾日的雨,求不下一點滴雨來;隻要再有數日不雨,眼見得毫無收獲之望了。乾隆皇帝異常著急,見活佛這麼說,陡然想起求雨的事來了,便對活佛說道:‘你若有神通,能求下三尺甘霖,就立時傳論天下諸大叢林,推舉有神通的和尚前來比賽。’活佛答應了,就在天壇求雨,果然在火傘高張之下,頃刻烏雲密布,大雨傾盆。平地水深三尺,活佛一聲說止,雨便應聲而止了。
“乾隆皇帝見了如此情形,也覺得國內的和尚沒有這種神通,不能為國家出力,替朝廷分憂,實不如密教之好。當下遂存了個昌明密教的心思,打算在各叢林推舉和尚,來京與活佛比賽。輪了之後,再下一道聖旨,勒令國內所有的和尚都改修密教;有不願改修的,便勒令還俗,不許再做和尚。
“活佛知道皇帝的意思,自是非常得意,要求皇帝隻限三個月的期,各叢林推舉的和尚,務必如期來京比賽。乾隆皇帝依了活佛的話,下了這道聖旨。可憐這一道聖旨傳下來,把各省各大叢林的大方丈,都嚇慌了手腳。
“本來密教在中國,從明朝就禁絕了;佛家講究神通的,原隻密教,密教既早經禁絕,國內從哪裏去推舉有神通的和尚呢?然而朝廷既有這種聖旨下來,不能因推舉不出,便不推舉;並且這事關係佛教的興廢、百萬和尚的存亡,更不能隨便處置。
“於是許多大方丈齊集在南京計議,說全中國隻有陝西的高僧最多,公推由陝西一省所有高僧中,選舉一個神通最高的,應詔入京,與活佛比賽。陝西各大叢林既被各省公推了,也就大家計議,說陝西全省各叢林,惟有終南山昭慶寺,多年高有道行的和尚,於是又公推由昭慶寺所有的高僧中選舉。是這般你推我,我推他;推到昭慶寺,已無處可以再推了。其實昭慶寺雖是大叢林,多年老的和尚;然沒有神通,年老有何用處?
“自聖旨傳下來那日起,一遞一遞的推諉,推到昭慶寺時,已隻餘二十多日滿期了。昭慶寺老方丈和一幹執事的和尚,接了這聖旨,與各叢林公推由昭慶寺選人應詔的通知,也是嚇得手慌腳亂,麵麵相覷。寺中共有二百多名和尚,竟沒有一個敢擔當這重任的;並且都急得連飯都吃不下。因為這事關係太重大,若到期沒人前去應詔,眼見得全國的和尚,都沒有立腳的地位了。
“全國各叢林既公推了陝西,陝西各叢林又公推了昭慶寺;如果昭慶寺不能舉出一個有神通的人來,挽回這一大劫運,將來佛教滅亡的責任,昭慶寺便不能推卸了。因此寺中老方丈每日傳齊闔寺僧人,商議如何處置;連各處來昭慶寺掛單的和尚,都邀在裏麵,由老方丈詢問有不有應付的好主意。
“隻有一個苦行的頭陀,來昭慶寺掛單已有兩個多月。遍體汙泥狼藉,頭上幾寸長的亂發也被汙垢結成了餅,臉上尋不見一點肉色。一雙赤腳,連草鞋也不著;身上就隻一件單布僧袍,從九月到昭慶寺,至十一月,經兩個多月不曾換下來洗濯過。
“他初到的時候,知客、監寺都很厭惡他;他又不隨班做功課,所以每日隻給一碗餘下來的殘飯他吃。住了十多日之後,因為他在房裏拉屎,監寺打了他一頓,將他攆出去。他白天不知去向,夜間仍回到寺門外歇宿。老方丈知道了,可憐他,勸戒他一番,又教他到寺裏來住。監寺隻許他住在寺後的房簷下;還是老方丈慈悲,見他在地下坐臥,恐怕他受了濕氣生病,給他一個蒲團。他就終日守著那個蒲團,也不誦經,也不念佛;無論甚麼時候去看他,隻見他坐在蒲團上打盹。闔寺的僧人都不拿他當人,因此不曾邀他同來商議應付的方法。
“一連商議了七日,始終一籌莫展。寺中執事的和尚,因大家心裏著急,那苦行頭陀又獨自坐在寺後房簷了,不出來觸眼,這些和尚便把他忘了;連每日殘餘的一碗飯,都沒人送給他吃。
“直商議到第七日,那苦行頭陀仿佛忍耐不住了,走到眾僧人集會的所在,找著那個平時每日送飯給他吃的小沙彌,問道:‘你吃了飯沒有?’小沙彌道:‘早就吃過了,這時候還吃甚麼飯?’他又問道:‘你昨日吃飯沒有?’小沙彌現出不耐煩的神氣答道:‘你癲了麼?我昨日為甚麼不吃飯!’他點了點頭,又問道:‘你前日吃飯沒有?’小沙彌賭氣不理他了。
“他伸手撫摸小沙彌的頭道:‘究竟吃也沒吃?何妨說給我聽呢!’小沙彌連忙將頭一偏,閃開來,生氣說道:‘醃臢鬼手,也來摸我的頭!我又不會餓死,為甚麼隻管問我吃飯沒有?不是奇了嗎?’他聽了不但不生氣,反笑問道:‘你既是每日都吃了飯,卻為甚麼一連七日不送飯給我吃呢?你想我餓死嗎?’小沙彌這才想起來,果是這幾日忘記送飯給他吃。
“他二人在這裏問答,知客、監寺都聽得了。監寺走過來向他厲聲喝道:‘你在這時候,還想有飯給你吃麼?我們尚且就沒有飯吃了。老實說給你聽,於今大家都在性命相關的時候,各人心裏都煩悶極了,你休在這裏討人的厭罷!我也懶得攆你出去,請你自往別處求生。’他聽了監寺的話,望了望一幹僧人,向監寺說出一番話來,頓使一幹僧人大驚失色。”甚麼說法?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