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曠與張必成見麵,說話即甚投機。在路上彼此盤問來曆,李曜直言無隱;張必成卻自己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隻知道在彌勒院已住過好幾年了,當時何以到彌勒院來住的原因,都不能記憶。
約走了二十多裏平坦大路,即走進一座怪石嵯峨的高山。何壽山看這山雖不及陳廣德那山陡峻;然丘壑較多,林木茂密,有景致足供有襟懷的人欣賞。林木之內,有一條羊腸小路,直達山坳。那山坳從山下仰望,形式儼如一副馬鞍;坳兩旁兩峰高聳,相隔約有數丈。
張必成引何、李二人穿過山坳,又走了幾裏山路漸漸寬廣了。阡陌相連,人煙稠密,完全不是來路所經二十多裏的鄉村蕭索氣象。這一個村落,寬廣約有十來裏,四圍都有高山環繞。村落盡頭一山,山下古木參天,包圍著一個小小的古寺。寺旁一道瀑布,從山腰裏飛奔而下;山腳危崖壁立,瀑布由上衝下,將山底衝成個深潭。這潭的麵積有數畝大小,一條小澗沿山腳盤繞,直出村口。
張必成指著那深潭說道:“這個方圓二十多裏的村落,村裏居民飲食的水、田裏禾苗灌溉的水,有十分之九就仗著這一道瀑布。我師傅曾對我說,這道瀑布原來是沒有的;村裏都是荒山曠野,一沒有田產,二沒有人家。
“在千百年前,辰州忽然來了一個行乞的胖大和尚,手提一個布袋,沿門行乞,終日對人是笑嘻嘻的。人家送飯菜和旁的食物給他,他不論幹濕,不論生熟,一齊塞進布袋。許多人家的小孩們,見了他那笑哈哈的樣子,覺得好玩,都跟在他後麵看。
“他討完多少人家,便不再討了,擇一地方坐下來,從布袋裏將可吃的東西,一件一件取出來吃。一會兒吃飽了,布袋裏餘下的,就分給眾小孩子吃。小孩們都嫌他醃臢,不肯吃他的;隻有一個年紀大些兒的,看了那食物,很覺得詫異。
“因這和尚討來的東西,飯也有,菜也有;有時還有粥和湯,和尚都一齊塞入布袋之中。湯水應該從布袋裏漏出來;即算布袋厚,不至漏出來,也應該各種食物混合在一塊,弄得飯不成飯,菜不成菜,沒有好吃的了。而這和尚當討來的時候,雖是隨手一並塞入袋中,吃時卻仍是一樣還一樣。好像是各自安放,未曾混合過的;並且每樣都很新鮮,不像人家吃不了剩下來給他的。
“這孩子既覺得詫異,便獨自接過來吃了。那食物到口,味道果然很鮮美,於是對眾小孩子說明,眾小孩也就大家接著吃了。每日如此,和尚後麵跟的小孩,越跟越多;布袋裏的食物,也越分越多,沒有一次少了不夠分配。
“和尚一到黃昏,就走到這座山下,在一塊石頭上睡覺,整整三年沒有改變。這地方原是荒山曠野,往來的行人很少;隻因有和尚每夜在這山下歇宿,入夜有許多小孩送來,天明又有許多小孩來接,三年就把一個荒僻的地方變成熱鬧了。
“有一日,這和尚忽提了布袋,向三年來曾經布施過他的人家告別。人家問他到哪裏去?他伸手指著天上說:‘到這裏去。’當時有人問道:‘和尚應該到西方去,怎麼到這裏去呢?’他隻是嘻嘻的笑,不說甚麼。曾跟隨過和尚二、三年的小孩們,聽說和尚告別,都有些戀戀不舍;一個邀一個,跟著和尚,定要看和尚究竟到哪裏去;和尚也不拒絕。約莫跟隨了百多個小孩,其中也有已成人的。跟來跟去,誰知仍舊跟到這山下!
“和尚就平日睡覺的那塊石上,盤膝坐下來,和眾小孩談話;眾小孩將和尚團團圍繞著,聽他東扯西拉的亂說。所說的話,當時聽了,多不甚理會得;往後記憶出來,才知道一句一句都有應驗。和尚說笑了一陣,忽將手中布袋放下,合掌當胸,垂眉閉目不言語了。眾小孩跟隨和尚三年,不曾有一次見過和尚這般形像,都以為奇怪,爭著向和尚叫喚。和尚理也不理,隻兩個鼻孔裏流出兩條雪白的鼻涕來,每條有尺多長。上前去推搖時,已冰冷鐵硬,咽了氣了。
“大家正在驚疑,猛聽得半空中仿佛有念阿彌陀佛的聲音;抬頭一看,隻見這和尚依舊提了布袋,飛升雲端裏去了。連忙又低頭看石上,不仍是盤膝端坐著嗎!這麼一來,消息登時傳遍了數十百裏,誰也知道這山下有活菩薩升天!老弱婦孺爭先恐後的前來祈禱。當時有學問的人,知道這和尚就是彌勒菩薩,所以湊集些銀錢,就在菩薩坐化的地方,建造了這座彌勒院。
“那一百多個小孩長大了,十九都是信仙的。因圖便利,好每日到彌勒院誦經拜懺,便合力將這曠野開辟出來;但苦沒有水可飲食灌田,齊到彌勒菩薩跟前拜求。隻一夜工夫就憑空飛下這一道瀑布。年代漸久,這地方漸成了繁盛的村落,至今這彌勒院的香火還很盛。凡是在這院裏當住持的,多不肯帶年紀太大的徒弟;便是因為當日的彌勒菩薩,最與小孩有緣的意思。”
何壽山聽了張必成這一派話,雖知道不是張必成這樣十幾歲所能捏造出來的;然何壽山是個江湖上的豪客,腦筋中全不明了佛法是甚麼,如何肯相信這些不可思議的事跡呢?但是沒有工夫給他辯論,已走到了彌勒院門口。
何壽山看這個彌勒院,規模雖不甚宏大,卻建造得異常堅固。大門以內,有一個極大的石坪;估料或是因為香火太盛,小小的神殿,容納不下許多敬菩薩的人,特辟一個這麼大的坪,給敬菩薩的人立足。及走到石坪中朝神殿上看時,那神殿卻又不小,至少也可容納二百人跪拜。張必成將二人引到神殿上說道:“請在此略等一等,我去稟知師傅就來。”說罷,直進裏麵去了。
何壽山看這神殿正中,供奉著一尊高約丈餘的彌勒菩薩偶像,並無神龕帳幔。偶像的前麵,設了一個大香案。偶像的左邊,倒有一個三尺多高、二尺來寬的雕花金漆木龕;顏色還很鮮明,不是年代深遠的東西。龕上有紅綢帳幔。前麵也是設了香案,和正中一般的。案上香爐內有香煙繚繞,佛燈點得通明,好像是才做完功課的。
木龕因有帳幔遮掩著,不知裏麵供的是甚麼神像?想走近前揭開帳幔看看,又恐怕性清頭陀出來,見了嗔怪。李曠對於這些地方,最喜留意,仿佛已明白了何壽山的用意;兩三步走過去,伸手將帳幔一揭。隻見龕裏空空的,並沒有偶像,也沒有書寫的牌位;僅有一個破舊不堪的蒲團,懸掛在木龕當中,此外一無所有。
當李曠揭開帳幔的時候,何壽山也看見了這破蒲團,心裏還覺得十分奇怪。暗想:“時常聽得江湖朋友說,到處有一種無法無天的和尚,傷天害理的事,都能在佛法莊嚴之地幹出來。因為要幹種種傷天害理的事,恐怕輕易被人察覺,或官府前往搜查;每在寺廟中建造秘密室,安設許多機關。外人不知道其中訣竅的,要想破獲他們,甚是難事。
“據說秘密室四周的房屋當中,所有門戶窗格,以及陳設的椅桌床幾,壁間懸掛的字畫屏條,都有機紐可以移動,從表麵上一些看不出來。知道內容的,隻用一兩個指頭,輕輕在機紐上一按,或是一推,室中的情形立時改變了。這木龕金漆輝煌,帳幔鮮麗;龕前並有香案,應該是供奉神像的,何以卻懸掛這一個破舊蒲團在內呢?蒲團是給人墊坐與跪拜的東西,如何用得著這般供奉?並且從來也沒聽說有人敬禮蒲團的。
“陳廣德、魏介誠他們這一般人的舉動,都奇怪得使人不易推測。這彌勒院究竟是如何一個所在?好歹不得而知。莫不就是江湖朋友所說的那種寺廟?這木龕便是掩人耳目的機關?於今人心險狠難測,我不可信人過深,後悔不及。不如趁張必成師徒未出來的時候,將木龕仔細察看一回;如果形跡可疑,便可早尋脫身之計。”
何壽山這麼一著想,就顧不得性清頭陀嗔怪不敬了。他走上前把帳幔揭起來,細看那懸掛的蒲團,與尋常的蒲團毫無出奇不同之處。直徑約一尺五寸大小,二寸來厚。周圍緣邊的草都斷了,和攪亂了的絡腮胡須一般;草上的泥垢沾滿了,久已不堪墊坐。
何壽山疑心機紐在蒲團背後,打算揭起蒲團來看;隻是一著手,蒲團就掉了下來,倒把何壽山嚇了一跳。看懸掛的草索,就是蒲團上原有的提手,已經朽壞多時,因此一移動便斷了;隻得托在手中。看掛蒲團處的木板,一點兒可疑的形跡也看不出。
正要仍將蒲團掛好,再細看木龕外麵,有無可疑之處,忽覺得有人在肩上輕輕拍了兩下;緊接著就聽得很洪大的聲音,念一句阿彌陀佛。何壽山從來做事有成竹在胸,不會臨時慌急的;這時因蒲團不曾懸掛原處,性清頭陀就出來了,心下甚難為情似的,倒覺有點兒慌急起來。隻好將蒲團靠木板擱著,掉轉身來。
隻見一個身高六尺開外的和尚,科頭赤腳,金剛也似的立在麵前。頭頂上果是光滑滑的,沒一根頭發;一件黃色舊僧袍,隻齊膝蓋;左手握著一串念珠,右掌當胸,笑容滿麵的向何壽山拜手。何壽山料知必就是性清頭陀,忙率李曠同拜下去,先謝失禮之罪。說道:“晚輩因見木龕中供著一個蒲團,有些覺得奇特;不應冒昧動手,以致掉落下來,罪過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