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燈影刀光腰纏十萬 夜闌人靜壁立千尋(3 / 3)

何壽山悄悄的跟著;這人一點兒不覺著的樣子,不過越走越快。何壽山恐怕追蹤不上,盡力在後麵追趕;又怕腳聲給這人聽得,把所有輕身運氣的能耐,都使了出來。隻是看這人舉步的神氣,始終行所無事的,絕沒有絲毫吃力的表示。腳踏在沙地上,就和踏在棉花上一般,相離隻一兩丈遠,全不聽得聲響。何壽山直追得汗流浹背,氣喘籲籲,好容易才盼得這人漸漸的將腳步放鬆了,向一座山中走去。

此時天已發曉,何壽山看這山形勢陡崎,全是大塊的頑石堆成。石上蒼苔油滑,加以凝露如珠,映著迷蒙曙色,仿佛像是一座黑玻璃屏風,並沒有道路可通山頂。隻見這人繞著山麓,走了約二裏遠近。山勢略平緩了些,從山腳到山頂,接連不斷的有大塊岩石凸出。身體靈捷、膽量又大的人可以攀著岩石上山頂。

何壽山看山上山下都沒有房屋,天明了也不見行人,心想這東西跑到此地來,幹甚麼事情?剛這麼一轉念,這人已朝上一躍,跳上離地一丈多高的一個岩石上;不停留又朝上躍了一下,又上了一丈多高,絕不費事的連躍了七、八下。何壽山因仰麵朝上看,不留神飛了一點兒灰屑到眼裏,略瞬了一瞬再看時,已不見這人的蹤影了。忙向左右和山頂上張望,不但不見人影,連飛禽走獸都不見有一隻。

他終覺已追到這裏來了,不跟上山去看個究竟,有些放不下;遂不躊躇,跟著那人往上躍的地位,照樣一步一步往上躥。蹤到第八步,正要抬頭望上麵,忽聽得有人說話的聲音就在切近;卻不見有人影觸到眼簾,更覺得奇怪不可思議。

聽那說話的聲音很明晰,並聽得出是那瘦小後生的聲音說道:“弟子照師傅吩咐的話說出去,何壽山麵上已現出驚慌的神氣,隻是還想隻賴。後來見弟子說得和目睹的一樣,才承認腰裏是有包裹,不過教弟子親自動手去取下來。弟子不敢違背師傅的吩咐,不曾和他動手。隻對他說你不拿出來,隻由得你,我原說了不勉強的,就抽身上屋。一路緩緩的回來,直到此地,不曾敢回頭向背後望一下。”

這話說了,接著就聽得很蒼老的聲音答道:“辦得好!他已跟上來了,此刻在洞口立著。去請他進來,我有話和他說。”何壽山聽了這幾句話,不禁大驚失色,打算下山逃走。低頭一看,十幾丈的懸崖,從山下一步一步往上躥,還不覺得甚危險;此時從上麵朝下看,就仿佛如立在不見底的深潭之上。萬一跳下去,腳到蒼笞上滑了一下,一路滾跌到山腳,怕不跌個骨斷筋折!

何壽山因這種心理躊躇了一會,隻見那瘦小後生,就從身旁一條石岩縫裏鑽了出來,望著何壽山笑道:“有勞大駕,敝老師在洞中等候,教兄弟來迎接老大哥進裏麵談談。”何壽山本是個極有膽量的人,此時隻因惦記著腰間那包價值十多萬的珠寶;逆料鑽進這小小的洞裏去,便有登天的本領,也施展不出來。那時甚至連性命都送掉了,後悔如何來得及呢?

但是何壽山心裏雖害怕不敢進去,口裏卻不肯露出膽怯的語意來,也勉強裝出行所無事的樣子,笑道:“我既跟蹤到了這裏,理應進洞去向貴老師請安。不過我來的時候,並不知道有貴老師在此;來意太不虔誠,衣冠更不齊整,就這麼進見長輩,自覺無理過甚。求老大哥代兄弟轉稟貴老師,下次再專誠叩謁,今日恕不遵命了。”這人笑道:“這話太冠冕,太客氣!在此地用不著。不如老實說,徒負虛聲的何壽山,不敢身入是非之場,腳踏蹊蹺之地,倒顯得爽直些兒!”

何壽山一聽這話,止不住忿火中燒,麵紅耳赤;若不是身臨險地,存幾分畏懼之心,免不了一單刀早已劈將下去。然雖極力忍耐,畢竟按捺不下這口惡氣,兩眼朝這人一瞪,說道:“何得欺人太甚!我若怕了你,也不跟你到這裏來了。”

這人不待何壽山多說,連忙搖著手笑道:“我也知道害怕的不是你,是你腰裏的東西作怪。隻是我看你昨夜賞月時喝的酒,至今還不曾清醒;你瞧瞧你腰裏的東西,看有甚麼變動沒有?你也是個認得幾個字的人,應該知怕字是如何寫的;怕字是心旁一個白字,可見得你這害怕,是替腰裏的東西白擔心。你試瞧瞧,便知道我不是欺人太甚的了。”

何壽山聽到瞧瞧腰裏的東西有沒有變動的話,即悄悄的伸手去腰裏掏摸,不摸倒也罷了,這一摸不但伸出的手收不回來,登時就和失腳掉下了冰窟一般,連心花五髒都冷透了。原來那個終日係在腰間不曾片刻解下來的包裹,不知在甚麼時候被人解去了?腰裏空空的,僅剩了一條褲帶。不由得暗自想道:

“我記得昨夜楊鬆樓請我去花園裏喝酒賞月,我換衣服的時候,還將包裹的結頭緊了一緊;後來酒到半酣,我到黑暗處小解,褪下褲腰的時分,也還仿佛記得有那包裹礙手;往後我的酒越喝越多,便沒留神腰裏的東西了。

“這人自從和我見麵到此刻,並不曾近過我的身體,我又沒有睡著;他究竟在甚麼時候、用甚麼方法偷去的呢?隻是除了他,更沒有人能將我的包裹取去。這人在我睡的湘妃榻跟前,將我的竹枕移來搬去,扶起放倒三、四次,能使我不覺得旁邊有人;且能於我不知不覺之中,把我腰間的包裹解去,可見他的本領比我高強數十倍。他既有這麼大的能為,包裹又到了他手裏;我要從他手裏奪回來,是萬分辦不到的事。

“並且聽他和洞裏人說話的聲口,洞裏人還是他師傅;我到這洞口外麵,絲毫沒有聲息,他師傅居然知道我來了,教他出來邀我進去。他到楊鬆樓家找我,也是奉他師傅的差遣,可見他師傅的本領,更在他之上多少倍。我此刻若和他們翻臉,想奪回包裹;不但做不到,甚至連性命都難保住。

“我當初不敢進洞去,是為腰裏的包裹。恐怕在洞裏動起手來,地方狹小,不能施展,包裹被他們奪去;於今包裹既早已到他們手裏了,他們若有殺害我的心思,在我腰間取包裹的時候,以及拿竹枕開玩笑的時候,早可以下手,不必等到此時。我進洞去,還有甚麼可怕呢?”

何壽山當下如此思置既定,即改換了一副謙和的麵孔,向這瘦小後生拱手道:“隻怪我完全是個山野的粗人,沒有見識;真是肉眼不識英雄,慚愧之至!”這人也就笑容滿麵的,引何壽山鑽進石洞。

何壽山留心看那洞口,乃在一塊凸出來的大岩石之下。那岩石離立腳的所在,隻有二尺來高,岩石又向外麵伸出來;所以立在洞旁邊,若不彎腰細看,不知道岩石下有這洞口。洞口裏麵有幾層石級,初進去不能伸腰,下石級便能容身了。

洞中並不黑暗,陽光不是從洞口射進來的;洞中石壁上,彎彎曲曲的有一道裂縫,寬處有六、七寸,仄處也有三、四寸,就從這道裂縫裏透進陽光來。這石壁究有多厚,石壁之外是何所在?是何情形?在洞中都無從推測。

很強的陽光透進來,照見洞中如一間石室,約有一丈寬廣。室中有一塊尺多高的方石,石上坐著一個花白胡須的老頭。寬袍大袖,仿佛道家裝束;雖是坐在石上,可以看得出身體異常魁偉。那部花白胡須,足長一尺二、三寸,臉上的肉色如柿子一般,紅中透亮;精神充足,氣概堂皇,使人一望就知道是個極有能耐的人。

何壽山不敢怠慢,忙將手中單刀,倚在石壁旁邊,上前施禮。老頭立起身來笑道:“勞駕勞駕!”老頭這一立起身,何壽山一眼便看見,自己腰間的包裹擱在方石上麵;兩眼望著,隻不敢上前去奪。老頭似乎理會了何壽山的用意,即回身提起那包裹,遞給何壽山說道:“這是你的東西,你仍拿去罷。”

何壽山見老頭如此,倒不敢伸手去接了,連忙欠身說道:“這裏麵的東西,原不是我的。我不過為一點義氣所逼,代人取來,係在我腰間,也是代人暫時收管。你老人家要用,就請留著用罷。我從小在江湖上糊口,若有想發橫財的心,此時也不至在楊鬆樓家裏當保鏢的了。還是求你老人家留著用罷。”

老頭抬頭大笑道:“你沒有想發橫財的心思,難道我便有想發橫財的心思!即算我要發橫財,世間豈少钜富人家,何致轉念頭到你身上!你且接過去,仍在腰間係好;聽我說派人取這東西到此地來的原由。”何壽山隻得雙手捧接了,聽老頭說道:“你在哥老會裏麵,很有點好聽的聲名,資格也很不錯。隻是你應該知道,四川有個陳廣德;你在四川生長,曾見過他麼?”

何壽山道:“現在四川同會的弟兄,凡是略有點兒名頭的,我就沒見過,提起來也少有不知道的。至於陳廣德這名字,我一時卻記不起來;或者是我離四川之後才出名的。請問此人於今有多大年紀了?”那老頭搖搖頭,說出一番話來,便知道陳廣德是何等人物?現在哪裏?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