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索性把這沒天良的東西拿著了,再由我親自送到縣裏去處置他。不過這種盜案,和尋常的盜案不同;這案不論如何有能耐的人,斷不能容易辦到人贓兩獲。你隻安心耐著,不要催促我;我終得如你的願,拿他來碎屍萬段。”
張金玉覺得劉達三這話有情有理,便不多說了。劉達三表麵上從此絕口不提到何壽山、李曠二人身上的事,暗中卻派了好幾個心腹弟兄,分途偵緝。以為何壽山的根據地在四川,多半是逃回四川去了;派去偵緝的弟兄,在四川更查得認真。隻是何壽山是個極機警的人,四川固是他自己的根據地,然更是劉達三的勢力範圍,他如何敢向四川逃呢?
哥老會的勢力,本是由四川向湖南膨脹的;川、湘兩省的會匪,平日聲氣相通,最能互相幫助。在四川犯了案逃到湖南,在湖南犯了案的逃到四川,都不愁沒有同會的窩藏包庇;若是在會中資格好的,更是到處有人歡迎,有人供養。何壽山在四川的資格,當時就止趕不上劉達三。他自信帶著李曠到湖南,身邊又有這值十多萬的珠寶,不怕不能立腳,因此從南京直到長沙。
在長沙略住了些時,因是省會之地,稍有點聲名的會黨,不能存身;各衙門中辦公的人又多,他恐怕萬一給人看出了破綻,不是當耍的事。聽說辰州有個楊鬆樓,是很有財產、很有勢力的紳耆,特地進了哥老會,想得會中弟兄的保護,家中川流不息的有會黨住著;遂帶李曠到了辰州。
楊鬆樓果是名不虛傳,待會中弟兄們最好。知道何壽山的武藝高強,表示十二分的歡迎,留在家中保鏢。何壽山因是初到湖南,身邊的十多萬珠寶來路不正,不敢露出來給人知道,恐怕因此惹禍。李曠年紀太輕,防他向人亂說,從南京動身的時候,就沒給他知道劫了十多萬珠寶的事。好在珠寶珍貴之物,論價值雖有十多萬,論體積重量,卻很有限。做一個包裹捆了,係在腰間,從表麵一點兒看不出;隨身起臥,一時半刻也不解下來。
住在楊家,名義是保鏢,實際沒一事可做,隻早晚傳授李曠些武藝。辰州一府會武藝的人,比較各府縣多而且厲害,其中並有兼著會法術的。何壽山雖隻有硬武藝,不知道法術;然辰州的風俗習慣,一般人對於會武藝的,多趨重硬功夫,一兼著法術,便不為人重視了。
因為辰州是排教發源之地,會法術的人極多,至今各處都很流行的辰州符,就是排教中傳出來的。練武藝的人所兼練的法術,也是由排教徒賣弄神通,傳授些少把戲;不過能和人開開玩笑而已,如何能趕得上正式排教徒的硬功夫呢?因此何壽山的硬功夫,在楊家與幾個有名的把勢較量後,沒人不恭維讚歎。要求楊鬆樓介紹,要拜何壽山為師的,不知有多少人!
楊鬆樓想誇張自家鏢師的武藝,極力勸何壽山多收徒弟。何壽山見楊鬆樓這般殷勤,隻得揀資質好的收幾個,形式上儼然起了個教武的廠子。是這麼才教了三、五個月,辰州一府之中,幾無人不知道楊鬆樓家中,延聘了一個武藝最高強的鏢師。一般平日轉楊家念頭的盜賊,至此都不能不把念頭打斷。楊鬆樓自是得意極了,就是何壽山自己也覺得很有威風、很有光彩。
這日正是八月十五,楊鬆樓特地備辦了些酒菜,夜間隻陪何壽山賞月,直痛飲到三更以後,才各自回房安寢。何壽山乘著幾分醉意,回到自己房中。覺得房裏又悶又熱,不能安睡,遂順手提了一張湘妃榻,從床上取了個竹枕,安設在院子裏。解開了胸前衣紐,仰麵朝天的睡了下去。頭將落枕的時候,覺得竹枕沒有了,伸手一摸,也沒摸著,不由得詫異起來。心想:“我分明從床頭取了個竹枕,並分明記得是擱在這裏,怎麼會沒有了呢?”一麵這麼想,一麵抬起身體來看。
這時院中還有點斜照的月光,映得榻上明明的擱了一個竹枕;且擱的地位,正是頭腦底下,又不由得自己好笑起來。獨自鬼念道:“我今夜喝這點兒酒,難道就喝醉了嗎?怎這般糊裏糊塗了呢!”是這麼鬼念著,又睡將下去,仍覺得頭底下空空的,擱在湘妃榻上。
喝多了酒的人,平睡不用枕頭,照例覺得不舒服。何壽山心想:“莫不是這竹枕太低了,睡下去就和無枕頭一樣麼?”禁不住又伸手摸頭底下,那有甚麼枕頭呢!腦袋分明擺在湘妃榻上。不及思索的,一蹶劣爬了起來,兩眼向擱竹枕的所在一看,怎麼沒有竹枕呢?不歪不斜的擱在應擱的地方,絲毫沒有變態。
何壽山一手將竹枕搶過來,氣忿忿的一手在上麵指點著,說道:“你嫌我喝多了酒,不願意替我枕頭嗎?你若再和我開玩笑,我就是這麼一摔,將你摔做四葉八片。”說罷,又擱在原處。身體疲乏極了,隨著就躺了下去。誰知這一躺又覺作怪了。竹枕分明是平擱的,頭一下去,竹枕忽然豎立起來;不提防豎起這麼高,隻碰得後腦生痛。
何壽山經這一碰,倒把酒意碰醒了幾分,知道不是自己糊塗。就從湘妃榻上一個鯉魚打挺,托地跳離了幾尺遠近,在湘妃榻的左右前後一望。
斜照的月色映得院內通明,不見有何異狀;再看竹枕依舊是平擱在原地方,不曾移動。隻得抱拳向黑暗處說道:“兄弟在這裏,其名雖是保鏢;其實不過暫時圖個棲身之所,從來也不敢開罪江湖上的朋友。便是楊大哥為人,也稱得起疏財仗義,非等閑庸俗之人。如果是江湖上那位朋友,打此地經過,有緩急之處,不妨明白向兄弟開口。隻要是兄弟和楊大哥力量所能做得到的,絕無不謹遵台命之理;不要在暗中開兄弟的玩笑。”說畢,又向四處一望。
作怪!院內原是空洞洞的,沒有人影;說完這套話,也不見有人從甚麼黑暗地方出來,忽見湘妃榻上端端正正的坐著一個身材瘦小的人。麵貌、年齡雖看不分明,然就那點兒殘餘的月色,已能分辨得出這人的年紀,至多不過二十多歲。麵貌甚是清秀,行裝打扮;赤手空拳,並沒攜帶何項兵器。端坐在湘妃榻上,望著何壽山,現出很輕視的笑容。
何壽山這一驚倒不小!思量這東西的本領,必有驚人之處,不然也不敢赤手空拳的到這裏來;我倒要仔細些才好,不要因輕敵跌在他手裏,喪了我在這裏的威名。心裏這般想著,口裏故意放高嗓音問道:“請問朋友,深夜來此,有何見教?”這人從容笑道:“你倒問我嗎?連我也不知道這時分來看你的,應該是為甚麼事?”
何壽山道:“是朋友,有話盡管明說,不要像這麼半吞半吐。你不說出來,我怎生知道你為甚麼?”
這人忽將臉色沉下說道:“你既非我明說不可,就隻得不和你客氣了。姓楊的徒有闊名,實在沒有多少錢;並且他的錢,也來的不容易,他就送給我,我也不要。隻要你把係在腰裏的那包裹給我,就夠我使費的了。這是你力量做得到的,就解下來罷!”
何壽山聽了心裏又是一驚,極力裝出鎮靜的樣子說道:“我腰裏係的甚麼包裹?你這話從哪裏說起?我不明白。”
這人哈哈笑道:“真菩薩跟前,豈是可以燒得假香的麼?我不知道你腰裏係的甚麼,也不向你這麼說了。你這人真不漂亮,還裝甚麼糊塗!”
何壽山料知這人必有些來曆,自己腰間係的包裹,除自己而外,沒第二人知道;即算是劉達三那方麵派來的人,也不見得能知道。從南京動身起,終日係在腰間,不曾時刻解下的事,如何敢斷定說是係在腰裏的包裹呢?這回賴是賴不過去的;待和他動手罷,看這情形,隻怕敵不過他。
何壽山正在計算如何對付,這人已立起身來說道:“用得著甚麼躊躇!拿出來不拿出來,隻憑你一句話,我並不勉強你。我的事多,沒有間工夫和你久纏。你若因是一個人在這裏,有些膽怯,不敢說不拿出來的話;我知道你在這裏收的徒弟很多,不妨都叫出來,可做你的幫手,我在此靜候著你便了。”
何壽山又是羞慚,又是氣忿,不由得橫了心說道:“我腰裏是有包裹,包裹裏也是有價值十多萬的珍寶;但是我這包裹,一則來的不容易,二則將來的用處還很多,我和你素昧平生,憑甚麼要完全送給你?東西現在我腰裏,你有本領取出,盡管動手;教我自己解下來給你,你就得先給點兒憑據我瞧瞧。”
這人聽了並不生氣,笑嘻嘻的說道:“你不拿出來,隻由得你,我原說了並不勉強。你好生守著罷,我去了。”腳尖一點,已飛身上了屋簷。在月陰中隻見影兒一晃,已躥過房那邊去了。
何壽山覺得這人的舉動太奇怪,跑回房拖了一把單刀,也翻身跳上房簾,疑心他到楊鬆樓房裏去了。立在房簷上看時,見西方房角上一條黑影,正向地下跳去,相離不過數十步遠近;估量追趕得上,即施出平生的本領來,朝著那方向追去。追到房屋盡頭處看時,這人似乎不覺得後麵有人追趕,頭也不回,緩緩的向荒僻處一條小路上走去。
何壽山暗忖:“這人不是辰州口音,言語舉動也沒有江湖氣派,無端的半夜跑來向我要包裹;我不給他,又一句話不說,就這麼走了。這到底是一種甚麼舉動呢?他既知道我腰裏有包裹,豈不知道我這包裹是絕不肯輕易送給人的!不打算來問我要則已,既打算來要,話又說得那麼硬;怎的我一說教他盡管動手,倒自己軟下來走了呢?難道他本來沒有驚人的本領,不過是這麼拿大話來嚇嚇我麼?又難道是劉達三打發他來,有意試探我的麼?總之,我此時既已跟下來了,終得跟出他一個下落,看他跑到哪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