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燈影刀光腰纏十萬 夜闌人靜壁立千尋(1 / 3)

話說就在劉達三動身的這夜,四更以後,上房裏的婦女們都深入睡鄉了。何壽山獨自悄悄的從屋上翻到上房,撬開張金玉的臥室門,房裏的燈光,還不曾熄滅。張金玉因劉達三不在家,夜間一個人睡覺,有些膽怯,教兩個丫頭睡在床前踏板上。

何壽山進房一看,兩丫頭都眉舒眼閉的睡得正酣,床頭一大疊衣箱,從地板直堆到樓板,足有一丈五、六尺高下。

何壽山心裏想道:“這衣箱十多口,如何能知道他的金珠珍寶,放在第幾口箱裏呢?待一口一口的打開來翻看罷,實沒有這麼多的閑工夫。事到其間,隻得索性和他硬幹了。”他一麵心裏思量,一麵伸手從腰裏拔出一把尺來長的解腕尖刀來,剔亮了燈光;故意放重些腳步,踏得滿房地板震動。張金玉被震得醒了,以為是房中的丫頭走動,懶得撩帳門向外探著,睡眼朦朧的罵道:“騷蹄子,半夜深更的,不好好的挺屍;要這麼驚天動地的,把你老娘鬧醒!”

何壽山聽了,就立在床前打了個哈哈。張金玉本待翻轉身體再睡的,一聽這哈哈,隻驚得呆了,睜眼望著帳門上燈光照見的高大黑影。還沒問出話來,何壽山已用尖刀挑起一邊帳門,一手指著張金玉問道:“你認識我麼?”

何壽山雖到劉家已有了一個多月,但因劉達三不許他到上房行走,張金玉並不認識他;而且一時也想不到自家當差的,會有這種持刀入室,威逼主母的行為;隻嚇得渾身發額,連救命都喊不出了。

何壽山看了張金玉害怕的情形,忍不住笑道:“你這樣的膿包貨,也配做劉達三的老婆嗎?怪不得劉達三在這裏候補,專會欺人孤兒寡婦,原來都是你這東西教壞的。怕硬的人自然欺軟,我看了你這時害怕的模樣,就敢斷定劉達三不把李公子當人,是出自你的主意;依我的火性,就這一刀將你戳死,才得痛快;因念及劉達三和我兄弟一場,暫時饒恕你一條性命。你隻照實說出來,金珠珍賨等類的貴重東西都放在哪裏?”

說至此,睡在踏板上的兩個丫頭都醒來了,張眼認得是何壽山,即立起身來喝問道:“你不是何壽山嗎?這時候到太太房裏來幹甚麼?”

何壽山也不回答,順手拉住一個,往地下一摜道:“敢再開口,就取你們的狗命。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是何壽山便怎麼樣?隻要劉達三能拚著不顧性命,盡管去告我打劫。”隨用尖刀指著張金玉的額頭道:“還不老實說出來麼?”

張金玉是一個班子裏姑娘出身,能有多大的膽量!也到了這時候,哪裏還有反抗的勇氣呢?戰戰兢兢的將收藏金珠珍寶的所在,說了出來。何壽山依言取出,足值十多萬。原來劉達三在南京承辦了幾樁大盜案,搜獲的盜贓,揀貴重值錢的,都入了私囊,所以能積成這大的數目。

何壽山做一個包裹捆了,係在腰間,對張金玉說道:“你既是劉達三寵愛的人,應該知道這一大包東西的來曆。我於今借去使用,等到你家姑少爺長大成人後,再如數奉還。你若覺得心有不甘,我走後,你不妨一件一件的開上失單,到官府報案。我姓何名壽山,劉達三是我的老大哥,照理我本應該稱呼你一聲嫂嫂;隻是恐怕丫頭、老媽子聽了,不成個體統,隻好模糊一點兒。劉達三回家的時候,請你將我這話向他說,你聽明白了麼?”

何壽山說畢,兩眼向房中四處張望,好像尋見甚麼似的。張金玉和兩個丫頭,都縮做一團,動也不敢動。

何壽山從帳鉤上取下一根絲帶來,兩眼向張金玉一瞪,放下臉說道:“對不起你,劉達三不在家中,我恐怕你不知輕重,隻等我一離開這房,便大驚小怪的叫喚起來;在我沒甚要緊,到底劉達三吃虧。不能不把你們三個人,安頓停當再走。”

一邊說,一邊動手把張金玉的手腳捆縛了,用尖刀割了一塊帳門,揉塞入櫻桃小口。又尋了兩根繩索,將兩個丫頭也捆倒,把口照樣塞了。處置完畢,天光已經大亮。何壽山在房裏鎖好了門,從窗眼裏跳了出來,仍打屋上翻到前麵。叫起李曠,偷開大門,走出了劉家。

何壽山早幾日已雇妥了一隻船,在河下等著。此時,師徒二人上船,即開向湖南進發。張金玉和兩個丫頭被捆在房中,動不能動,喊不能喊。平日養尊處優的人,家中仆婢起床照例也是不早的;老媽子們就是起來了,見上房門關著,誰敢無緣無故的去敲門討罵呢?因此三人直被捆到日上三竿。

老媽子把早起應做的事都已做好了,不見兩個丫頭出來打水,才忍不住到上房門口,輕輕的叫著兩個丫頭的名字笑道:“老爺昨日才去出差,你們今日就偷懶不起來了麼?”接連又叫了幾聲,不見房裏有人答應。一貼著耳朵細聽,就聽得床架喳喳的響;又聽得好像有人被夢轚,叫喚不出的哼聲。幾個老媽子都覺得詫異,從窗縫朝房裏張望時,一眼便看見兩個丫頭被捆在地板上。幾個老媽子登時嚇慌了,沒有主意;隻大家往外麵跑,打算叫何壽山、張升進來。

張升才起床,聽得裏麵老媽子放開喉嚨亂叫,也不知道出了甚麼緊急的事;及見著奔出來的老媽子,問了情形,也是很驚駭。找何壽山不著,隻得率同幾個嚇慌的老媽子,奮勇進去,將上房門劈開。先解了兩個丫頭的綁,由兩個丫頭把張金玉救起。張金玉氣得痛哭起來,即時雇人送信給劉達三。

劉達三才啟程一日,家中出了這種意外的事,他是極寵愛張金玉的,恐怕張金玉受了委屈,隻得退回來,細問何壽山威逼的情形。張金玉自然钜細不遺的訴說,並逼著劉達三報官,捉拿何壽山來,懲辦出氣。

劉達三聽知了情形,隻急得昏死過去。半晌才灌救醒來,流淚對張金玉說道:“想不到我數年的積蓄,終歸白辛苦一場。這幾年之間,我專一替人家辦盜案,今日竟輪到我自己家裏來了。我不但不好意思去呈官報府,朋友都不好意思說起,這氣教我如何能受得了?”說罷,頓腳長歎不已。

張金玉怔了一怔,問道:“怎麼當差的乘主人不在家,威逼主母,搶劫財物,主人倒不好意思報官呢?這類誤任匪人的事,原是極平常的,有甚麼不好意思不報官?難道就這麼聽憑他逍遙法外麼!”劉達三隻是垂頭歎氣,一言不發。

張金玉接著說道:“人家遇了盜劫,你尚且能替人辦到人贓兩獲;於今自己家裏出了這種事,強盜又是自己的當差,豈有辦不到案的道理!我受了那狗強盜的淩辱,你非把他拿來碎屍萬段,我誓不甘休。你是在這裏做官的人,所用的當差應該有來曆,有保薦人,能逃到哪裏去?你若因為有你的女婿在內,呈報上去,麵子上不好看。你要知道你女婿,還是未成年的小孩,他絕沒有夥同圖劫的能力;一定是那狗強盜,連同你女婿一並劫去的。這有甚麼不好意思向朋友說?

“我雇人追你回家,以為必雷厲風行的,將那狗強盜拿來正法,出我胸中的怨氣;像你這樣左也不好意思,右也不好意思,卻追你回來幹甚麼?劫去的東西裏麵,我有兩副珍珠頭麵、兩對珍珠手鐲。你不好意思拿他,我也不管;你隻趕緊把我的東西賠來!”

原來張金玉是劉達三在南京花錢討來的,雖是寵到了極點;然而自己的出身履曆,因為關係太大,不敢告知張金玉。恐怕夫妻萬一有反目的時候,婦人不知輕重,隻圖可以泄憤,胡亂向人揭穿底蘊。因此張金玉並不知道劉達三是個會匪出身。

這回被劫,有萬不能報官的苦衷。劉達三被張金玉逼得沒話說了,隻得安慰張金玉道:“劫去了的東西,我自然賠給你,那算不了一回事?你要知道,我說不好意思的話,並不是因為有李家的孩子在內;實在是為我自己不好,自以為有眼力能用人。何壽山這狗強盜,我一則不知道他的來曆,二則並沒人保薦;我出差的時候,在半路上遇著他的。

“據他說,是四川的一個世家子,因歡喜練武,把家產蕩盡了;出門投奔親友不著,隻得資武藝討碗飯吃。我見他武藝很好,人也像個幹練的樣子,我辦理盜賊案件,正用得著遠種人,所以收留他來家。準備教他且在這裏閑住三、五個月,細看他的行為品格如何,再斟酌用與不用。他來了一個多月,我不大差他做事,不許他到上房裏行走,就是這個意思。誰知他竟是這麼一個沒天良的東西!”

張金玉啊呀了一聲道:“他原來是這般的來曆麼!這就隻怪你太荒唐了。在江湖上賣武藝的人,有甚麼好東西,如何能引到自己家裏來住著呢?並且你既是愛他的武藝好,將來能幫助你辦案,這回出差,你便應該把他帶在身邊同去;不應該倒將他留在家裏,怪道他能料定你不敢報官。他既是這般的來曆,誰也得說你是開門揖盜;就報官,也不見得能辦他到案。”

劉達三聽了,不由得怔了一怔,望著張金玉的臉問道:“你怎麼知道,他料定我不敢報官呢?”張金玉道:“他拿刀逼著我的時候說出來的。當時我正嚇得魂都掉了,也沒仔細聽他怎生說法。不過他搶了東西要走的時候,忽然取絲帶將我捆起來;卻又仿佛聽得他說,是因為怕我去報官,並怕我叫喚,所以將我的口也堵起來。”

劉達三見張金玉不曾聽何壽山說明白,心裏略安了些兒,遂點頭說道:“這事不張揚出去,是為顧全我幾年來南京辦盜的威名,那有不敢報官的道理呢?並且我劉達三在南京,也不知替人家辦過了多少大盜案;我自己家裏出了這一點兒小案子,休說報官有損我的威名,即將這一層除開,報官之後,捕快絕辦不了這案子;捕快辦不了的,歸根落蒂,仍得我自己去辦,我何苦多此報官一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