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氏哭道:“不論你如何說,我隻知道你在哪裏,我跟在哪裏。便有刀架在我頭頸上,我也絕不走開。”
曾彭壽道:“你是這麼固執,我家的嗣續不因此絕滅了嗎?”
劉氏毅然決然說道:“我家若應該因此絕嗣,我就依你的話逃出去,這一尺來長的兒子,也不見得便能養大成人。如果這兒子命不該絕,他於今也有了三歲,早已不吸乳了,隨便托一個可靠的人,帶出去撫養,也不一定要母親,才能養活。總之,我兒子可以不在我跟前,我不能不在你跟前。”
成章甫知道劉氏是個三貞九烈的婦人,斷不肯撇了丈夫,自顧逃命的。聽了劉氏的話,便對曾彭壽說道:“嫂嫂既如此義烈存心,自是勉強不得。隻要有可靠的人,能將這孩子付托給他,逃出去撫養;你夫婦的心願,也就能達到了。”
曾彭壽點了點頭道:“我身邊可靠的人,本不止劉貴一個,惟是心地純潔,能始終不變,可以受我這般重托的,僅有劉貴一個我可放心。卻不知劉貴願意受我這種付托麼?”
劉貴怔了一怔,才說道:“老爺知道我是個極粗極笨的人,老爺有甚麼驅使,不怕是上刀山、下油鍋,我都不放在心上;但是少爺還止有三歲,雖說早已能吃飯了,究竟不能和長大了的人一樣。這回逃出去,好便不久仍可回來;萬一不幸,這擔負就完全在我身上。我不是畏難推諉,所慮的就是我非精細人;若將少爺撫養不得法,怎麼對得起老爺太太呢?這豈是一件小可的事!有太太同走,我隻專心伺候,你老人家固可放心,我自己也實在有把握。教我一口擔負撫養少爺的事,就得求老爺、太太和表老爺再行斟酌。”
曾彭壽道:“這何須斟酌?凡事盡人力以聽天命。你能養活這孩子的一條性命,不凍死,不餓死,使他長大成人;再將今日以前的種種情形告知他,使他知道他自己的來曆,你身上的擔負便沒有了。你能答應我,我再有話和你說。”
劉貴略低頭想了一想,慨然說道:“老爺、太太隻有少爺這點親骨肉,於今處在危難的時候,太太又立誌不與老爺離開;我從小受老爺、太太的大恩,此時若不答應,也再找不出可以付托的人。我盡我的心力,暫時救少爺逃出去要緊;至於將來伺候少爺長大成人的話,此時還用不著說。因為這回的亂子,原不是老爺有甚麼犯法的行動,完全由於有人從中陷害;老爺世間冤枉的事,終久有明白的時候。隻要弄明白了,便不幹老爺的事;至多一年半載,此事總有了結之時。我同少爺暫時隻須逃出桃源縣境,打聽得事情了結,即可送少爺回來。”
曾彭壽揚手止住劉貴說道:“巴不得祖宗有靈,神明庇佑,能如你這樣心願。但我絕不敢存此想望,因為廣德真人早已向我說過,桃源村的大劫,是數由前定,神力都無可挽回的。不過這些話,現在也毋庸說了;我也不因有這種定數,便不努力自救。你既答應我帶這孩子逃出去,這事關係我曾家的宗嗣,不比等間,我就此拜托你了。”說著朝劉貴拜了下去,嚇得劉貴往旁邊便跑;成章甫拉住說道:“你受他的重托,他應得拜謝你。”
曾彭壽起來隨手拖了把椅子,拉劉貴坐下道:“我和你從小在一塊兒長大,名雖主仆,實則和兄弟一樣;隻是究竟還存了個主仆的名分。自今日起,不但主仆的名義,應得消滅;這孩子托你帶出去,並得求你認他做你自己的兒子。”
劉貴失聲說道:“阿彌陀佛,折殺我了!”
曾彭壽道:“不是這般說法。一則這孩子此番托你帶著逃出去,他父母有不有重逢之日,得聽天命;你心中若尚存著認他是小主人的念頭,非特養育督責不便,在外人看了也無端要惹多少麻煩。二則他從茲受你撫養,也應將你作父親尊敬,才是道理。
“這孩子隻得三歲,並沒給他取乳名;因這裏的習慣,小孩初生,都順口叫毛兒,家裏用人叫毛少爺,這孩子也就是這般叫到今日。此刻他要離開他親生父母了,我得替他取個名字。我已思量妥當了,取名叫做服籌;衣服的服字,籌算的籌字。你須記著,雖是這服籌兩字,卻含了報複仇仇的意思在內。得神明庇佑,服籌能長大成人了,請你相機將這複仇的意思教給他。畢竟教他複甚麼仇呢?這得請我表老爺詳細說給你聽。於今外麵知道的人大約已不少了,隻是究不如表老爺在縣裏打聽得確實。”
成章甫緊接著說道:“朱宗琪和曾家有嫌隙,劉貴是早已知道的。平時但是可以使曾家吃虧的事,他無不從中挑撥主使;不過這回他所用的手段,太惡毒了些,受害的不僅曾家。白塔澗一帶的人,若知道這回亂子內裏的情由,都應得吃朱宗琪的肉才甘心。你成天的在外麵跑,你可知道這回的大禍,完全是由朱宗琪一人造成的麼?”
劉貴搖頭道:“我隻聽說朱家因被強盜搶劫之後,朱宗琪對人說這白塔澗不能住了;幾十年不曾出過竊案的,於今竟有強盜出來了,這地方還能住家嗎?隨即就把搬到桃源縣城裏去了。我想朱宗琪既不在白塔澗住家,從前和我家雖有些嫌隙,那不過為些零星小事,並無深仇大恨,何至於就造這麼大的孽呢?”
成章甫笑道:“朱家的田產,都在白塔澗一帶,暫時搬到縣城裏去,就可算是不住在這裏了嗎?他不為要造這麼大的孽,也用不著搬全家到縣城裏去住了呢!我在縣裏探聽得仔細,朱宗琪近來坐守縣衙裏,專一刁唆朱知縣陷害你主人。朱知縣本來是沒主張的人,隻要撈得著錢,甚麼事都能做。
“你主人吃虧在曾百萬三個字上,平日為人又老實,又不走動官府,在這天高皇帝遠的桃源縣;所以朱知縣敢聽朱宗琪的話,想借這藏匿妖人、謀為不軌的大罪名,在你主人身上發一筆大橫財,卻並沒有害你主人性命的意思。沒想到捕快到這裏來,無端鬧出半途劫犯、打死公差的亂子。朱知縣是弄假成真,倒嚇了一跳,已後悔不該聽信朱宗琪的話,恐怕有礙他自己的前程。
“誰知朱宗琪一聽了劫犯殺差的消息,反喜得甚麼似的,說這正是曾彭壽謀為不軌的鐵證,竭力慫恿朱知縣請大兵前來捕剿。統兵的是一個姓武的遊擊,我並探得朱宗琪在武遊擊、朱知縣二人跟前獻計,說:‘白塔澗一帶的農民,十有八九是曾百萬家的佃戶,入了哥老會的人也十居八九;平日種田之外,都是專練武藝。練武的教師,盡是曾百萬家蓄養在家的武士;其中還聽說有不少的江洋大盜,所以教出來的武藝,很可驚人。用兵去圍剿,極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前次隻有十幾名捕快,又沒有準備,他們竟有拒捕的膽量;被他們打得落花流水回來,倒不算事。於今勞師動眾,去剿這一點點麼麼小醜,理應可以一鼓蕩平;但是曾逆武勇絕倫,逆黨又都凶悍,若稍失之大意,後患便不堪設想了。那白塔澗一帶的形勢,我非常熟悉,村裏農民出入,隻有一條大路。村口就是白塔豎立的所在,隻須將村口堵住,用大炮向村裏衝放,就可以聚而殲之了。任憑曾逆如何武勇,逆黨如何凶悍,一遇這無情的炮火,也就沒有他們施展的分兒了。’
“朱宗琪獻了這個惡毒計策,武遊擊、朱知縣都稱讚不已。在朱宗琪何嚐不知道曾家並沒有甚麼武士,白塔澗的農民也沒有專練武藝的。其所以要這麼虛張聲勢的緣故,就因為恐怕大兵一來,村裏的人不敢反抗,竟將你主人和一幹農民辦到了案;除殺捕劫犯以外,尋不出謀為不軌的證據。這種大逆不道的案子,非同小可,萬不能由桃源縣一手遮天的,馬馬虎虎辦了完事,必得詳解上去三推五問。如問得朱宗琪挾嫌陷害,與朱知縣狼狽為奸,激成民變的情節來,不是害你主人沒害成,反害了他們自己嗎?
“朱宗琪料定村裏的人不敢反抗,以為隻一陣大炮,一個個衝成了肉泥;你主人的百萬家私,他和朱知縣便可以為所欲為,不愁有活口與他對質了。他哪裏料得到這樣惡毒的計策,仍歸無用呢!此後他再怎生設計,須我再去縣裏打聽。我們於今已成了騎虎之勢,桃源縣若不逼迫我們,不糊裏糊塗的要我們性命;我們本來都是馴良百姓,絕不違抗他。好在此刻已推舉了幾個正紳,去省城裏申訴去了;若再和他這番一般的不由分說,開炮就打,我們左右是免不了一死,為甚麼不和他們拚一拚呢?
“你此時承受你主人主母的托付,將少爺抱著逃出去,切不可在桃源的周圍鄰縣停留久住。最好是就此離開湖南省的境界,免得萬一落到仇家眼裏,又擔凶險。你雖在外省,家鄉的情形,沒有完全打聽不著的;到可以回來的時候,你自知道帶你少爺回來。所慮就是朱宗琪那惡賊,刁鑽狠毒,我們到底弄不過他;那麼就非待少爺長大,已有報仇的力量,不能輕易回來。你隻記著我方才所說的情形,看時機告知你少爺,並勉勵他以報仇為誌便了。”
成章甫在說這一大段話的時候,劉氏已替剛才取名服籌的三歲小孩,更換了一身破舊衣服。因為曾彭壽夫婦隻有服籌這一個兒子,異常鍾愛,家中富足,有的是綾羅綢緞;服籌自出娘胎起,無一日不是遍身綾錦。平時在這般富足的人家,身上無論如何穿著得華麗,在保母或自己母親手裏抱著,旁邊看見的人,不過隨便望兩眼,知道是富家的小孩子罷了,沒人特別注意;此時卻由當差的抱著去逃難,若一般的穿著得花團錦簇,必易惹人盤詰。
劉氏替服籌打扮之後,家人骨肉,死別生離,就在俄頃,自免不有一番悲哀號哭。曾彭壽也揮了幾點眼淚,向劉貴說道:“金銀珠寶等類值錢的東西,帶多了在身上,一則累贅走不動,二則反為惹禍;隻能略帶些兒盤纏。我家有一件傳家之寶,須得帶去,以便後日有個紀念。”要知是件甚麼東西?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