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彭壽雖則驚得臉上變了顏色;然他是個安樂家居了半生的人,從來是守靜不動的,也未曾遇過急難的事;一時教他撇了家業,率領妻室兒女逃走,一則覺得無處可逃,二則還不曾明白逃避的必要,一手將成章甫拉住說道:“畢竟是如何的情形,要這麼急迫幹甚麼?何妨把原由說明了再商量呢?”
成章甫著急道:“哪裏還有細說的工夫?來剿這村子的官兵,已快要到了。我與官兵同時出城的,幸虧我的馬快,抄小路趕來報信。他們這回來,帶了無數的大炮,議定了圍住村莊,不由分說,隻一陣大炮,就得將村裏所有的房屋轟為平地。不問男女老少、士農工商,一個也不許留著。你知道了麼?你說除了趕急逃命,還有甚麼生路?”成章甫說罷,也不顧曾彭壽,飛身上了馬背,馳向白塔澗一帶的鄰居報信去了。
曾彭壽聽了這消息,又看了成章甫那麼慌急的情形,心裏自免不了又驚又詫;隻是他因為老母的葬事已經辦妥!並不慌張害怕。隨即傳集家中婢仆說道:“成表老爺剛從縣裏回來報信,說因前日打死捕快的事,官府以為這白塔澗的人存心反叛,已調了大兵前來,打算血洗這白塔澗。此刻兵已到半路上來了,我們若不趕急逃走,大家都保不了性命!
“你們在我家中幫忙年數,雖有多有少,然都不曾得著我家甚麼好處;今日忽然遇了這種天外飛來之禍,你們隻管各自去逃性命,不用顧我。我家中的銀錢衣服及一切器具,你們那人揀心裏歡喜的拿去便了。我橫豎不能攜帶,終得給外人搬去,不如送給你們,算是我一點酬勞的意思。你們快去拾奪了走罷!我等你們先走了再走。”
曾彭壽說到後來嗓子也硬了,眼眶也紅了;眾仆婢都變了顏色,麵麵相覷。隻劉貴出來說道:“我們平日吃老爺的,穿老爺的,還得拿老爺的錢養家贍眷;於今老爺遭了禍事,我們若隻管各自逃生,撇了老爺、太太、少爺不顧,還可算得是一個人嗎?血洗這白塔澗的兵,既已到了半路,老爺是不能不逃走的。我們平日受了老爺的恩典,要報答就在這種時候。我們應該齊心合力的,保著老爺、太太、少爺,一同逃往別處去。銀錢衣服,能帶的便帶,不好帶的就給外人搬去,也算不了甚麼。”眾仆婢齊聲說好。
曾彭壽正待說人多了,便一路同逃,反為不便的理由;猛聽得外麵人聲鼎沸,儼然如千軍赴敵,萬馬奔騰,由大門外直喧鬧進來。眾仆婢不約而同的驚呼道:“快從後門逃走罷!官兵已殺進來了。”劉貴順手從大廳兩旁陳設的刀槍架上,取了一把大砍刀在手,義形於色的向曾彭壽說道:“我拚著性命去抵擋一陣,老爺快帶著太太、少爺從後麵逃走。”
眾仆人見劉貴如此忠義奮發,也都從架上搶了一件兵器在手,跟著劉貴去抵殺官兵。曾彭壽生性仁厚,看了這情形,怎忍心將一幹義仆置之死地,自己獨去逃生呢?隻得也把心一橫,紮拽起衣服,提了一把單刀,準備死在一塊。
主仆數人迎到外麵大廳上,隻見當先進來的是成章甫和幾個與曾家要好的鄉紳,後麵跟著一大群的農民,約有幾百人;有相隨進來的,有立在門外曬穀場裏的,各人手中都操著鐵銷扁擔。曾彭壽見不是官兵,心裏略寬了些。
那幾個鄉紳對曾彭壽說道:“我們都是這白塔澗的土著,從來安分耕田種地,不做犯法的事。剛才承成先生前來報信,桃源縣竟為前日在白寶塔下打死捕快的事,調兵前來血洗我們這一方。我們都有身家財產在這裏,一時能逃向哪裏去?聖人說了的:死生有命。我們命裏應該死,逃也逃不了,不如大家聚集做一塊,商量一個方法,避開了這一難,再和桃源縣去湖南撫台那裏算賬!看他憑甚麼證據,指我們是謀反叛逆,請兵前來血洗?”
這鄉紳話才說畢,急猴子張四舉手中檀木扁擔,往地下一頓,隻頓得牆壁都震動起來。緊接著大聲說道:“像桃源縣這種瘡官,比強盜還不講理。我們千數人的性命,若都冤枉死在這瘟官手裏,太不合算。我們特來請曾大老爺作主,看應該如何調度我們去廝殺?我們都聽大老爺的吩咐;如有那個敢不聽大老爺的話,就請他試試我的扁擔。”同來的農民異口同聲的大呼,願聽曾大老爺的號令。
曾彭壽還沒開口回答,隻聽得驚天動地的一聲炮響,把大家的耳朵都震得麻了。這一炮才響過,接連又是幾炮;炮聲過去,房屋倒塌的響聲,和老弱婦孺呼號哭泣的慘聲,各方同時並作。在曾家屋裏屋外的人,各有父母妻子,聽了這些聲音,也都號哭起來。其中有幾個大聲喊道:“我們終歸免不了一死,不如大家殺到村口去,要死也和他們拚一拚。”
曾彭壽到這時才開口說道:“官府既這般不問青紅皂白,憑空下此毒手,我們也隻好各拿性命與他們拚了。不過他們在村口架起大炮,對村裏亂放,我們若就這麼成群結隊的迎上去,必被大炮轟成肉泥。我們須分做兩路,從兩邊山腳下,分抄出村口;已抄到了大炮跟前,便可放膽殺上去了。”
眾人都依曾彭壽的吩咐,立時將所來的人分做兩路,一路由曾彭壽統率,一路由成章甫統率。正在那天昏地暗、鬼哭神號的時候,各人都紅了眼睛,奮不顧身的向村口抄去。半途中雖也被炮彈打死了幾個人;隻是越打死了人,越切齒得厲害。
那些來屠村的官兵,並不是曾經訓練、曾經戰陣的;以為堵住村口,向村裏轟擊大炮,是千穩萬穩的戰略。村裏的人,除了束手待係,沒有反抗的可能;便是要來反抗也得村口來,才能與官兵接觸。官兵堵住村口,炮口全是朝著村裏的,就是銅筋鐵骨的人,也當不起一炮彈,因此毫不在意。和打獵的人薰狐狸洞一般,隻顧對村裏發炮;誰也沒想到村裏的人,竟不怕炮彈厲害!從兩旁山腳下,包抄到村口,才齊呐喊一聲,衝殺出來。勇敢會把式的當先。
官兵措手不及,炮身又笨重非常,慌忙之際,哪裏能掉轉口徑來開放?村中農民為自救生命財產,又拿官兵當凶惡的虎狼一般看待,既殺到了跟前,自然勇氣百倍。好一場惡鬥!直殺得一營官兵,七零八落的奔逃。帶來屠村的十幾尊大炮,固是一尊也沒有搬去;就是各兵士手中的武器,和頭上的包巾、身上的號褂,也遺棄得滿地皆是。
這一次的官民決鬥,可算是村民大獲全勝了。官兵光著身子逃跑,曾彭壽不許眾人追趕。眾人爭著拾起遺棄的衣巾器械,都興高采烈的到曾彭壽跟前報功,並各自誇張如何動手與官兵相打的情形。
曾彭壽隻得向大眾慰勞了一番,說道:“我們這一村都是安分的良民,實在料不到會鬧出今日這樣的大禍亂來。今日來的官兵,雖被我們打跑了;但是我們謀反的罪名,也就因此成為鐵案了。我們此刻大家都在這罪名底下,我仔細思量,惟有一條生路可走;仍得要大家努力,才可望保全這一村人的性命。
“那一條生路呢?就是一麵推舉幾個正派紳士,星夜趕到省城去,向巡撫部院呈訴全村被冤抑的情由,求替全村人作主;就須多使費些也說不得。一麵仍須大家齊心協力的防守;此回的官兵敗去,自免不了跟著又有兵來;我們若不趁早安排如何防守,終不免同歸於盡。我們這幾百人,從此以後,非等到這禍事已了,斷不能各自分開回家,要死也大家死在一塊的痛快些。”
中有兩個鄉紳說道:“亂子已鬧到這麼大了,不是一個人一家人的事。不過事情是由曾家引出來的,這白塔澗一帶,也隻有曾家最富;我們此時在這村口,議論不出甚麼防守的方法來,且大家回到曾家去商議。今日是絕沒有官兵再來的了。”眾人同聲應好,於是一窩蜂的擁到曾家。
當下幾個鄉紳計議了一陣,分派某人去縣裏探聽消息,某人去省裏呈訴情由,並設備種種防守的器具;隻不敢使用官兵遺棄下來的大炮,恐怕打死多少官兵,亂子益發鬧大了,不可收拾。分布防守的人,已經調撥停當了。
曾彭壽思量這事鬧到結果,無論湖南巡撫如何肯原諒白塔澗農民的心跡,替農民作主;但他覺得自己是這案的禍首罪魁,是萬不能僥幸免罪的。若趁這時候隻圖自己高飛遠走,雖不見得走不掉,不過他心想:“為我自己一個人,已害得全村的人受拖累。於今全村的人,都願盡力救護村莊,並聽我的號令,我反趁這官兵不到的時候,撇下他們跑了,問心也太過不去。隻是我不趁逃跑,事情弄到結果,全村的人都可望開脫;惟我一家是絕無開脫之望的。我既沒有兄弟,又隻有一個年才三歲的兒子,若死守在這裏,必是父子同歸於盡。我曾家的嗣續,從此而斬,這卻如何使得呢?我於今既不能逃走,這三歲的兒子和他母親留在此地也沒用處,不如教劉貴護著他母子,趁這時候逃出去。儌天之幸,我能保住性命,事後不難夫妻父子再圖團聚;即不幸能留著一點後裔,也可以存曾家的血祀。”
曾彭壽心中如此計議妥當,遂對他妻子劉氏及劉貴、成章甫幾個親人,說明了他自己這般計算。劉貴即拍著胸膛說道:“我原是要請老爺帶著太太和少爺逃往別處去的,那時老爺不肯。此時又鬧了這一回大亂子,全村的人都來這裏聽候老爺的號令;老爺若忽然在這時候逃走,情理上也是有些說不過去。太太、少爺一點兒事不能做,本來可以不必在這裏擔驚受怕。我受了老爺太太的大恩,我應該拚命保護太太少爺出去;隻候老爺吩咐向那方逃走。”
曾彭壽還在躊躇,劉氏已流淚說道:“若是老爺同逃,那怕天涯地角,我也得跟著逃去。於今老爺在這九死一生的地方,不忍撇下全村的人逃跑;我難道是鐵石心腸,就忍撇下老爺逃跑嗎?我寧死絕不離開老爺一步。”劉氏說到這裏,劉貴的妻子也走過來說道:“我在太太跟前,伺候了這麼多年;太太逃到甚麼地方,我也得跟到甚麼地方。”
曾彭壽向劉氏說道:“你撇下我走,不與我撇下全村人走相同。全村人為我受累,我倒隻圖脫身事外,這是於情理都說不過去的。我教你走,一則因我家的嗣續不能斷絕,你母子離開這凶多吉少之地,可以存我家血祀;二則因你母子在此,不但不能幫著做甚麼事,反分了我的心思。你是個明白事理的人,不可如此固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