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閑道包抄官民激鬥 托孤鄭重主仆傷離(1 / 3)

話說眾捕快要推動廣德真人,卻如一座大山,絲毫不能動彈。後來廣德真人索性坐了下來。眾人中也有頭腦明晰些兒的人,知道用強是辦不到的,遂改換了一副溫和的麵孔,很殷勤似的說道:“我們怎敢對你老人家無禮?隻求你老人家肯進衙門裏去,就教我們各人叩幾個頭都使得。”

這人正在說的時候,忽聽得裏麵升堂的鼓響,廣德真人即立起身來說道:“這倒像一句人說的話。大老爺升堂了,我進去瞧瞧罷!”直向衙門裏走去。眾衙役左右前後的包圍著,逕到了大堂之上。

朱知縣正在坐了大堂,將要審問旁的案件;尚不曾開口傳人,就見一大群衙役,擁著一個寬袍大袖道人模樣的老兒進來;大搖大擺上堂,目空一切的氣概。朱知絲見衙役中有衣服撕破,頭麵傷損的,就情形推測,已知這老兒是曾百萬家的妖人了。剛待拍幾下驚堂木,顯出點兒堂威來,把廣德真人目空一切的神氣嚇退;兩邊站堂的吏役,已齊聲向廣德真人吆喝。

廣德真人隻作沒聽得,幾步走到大堂中間,昂頭向朱知縣說道:“我本一念慈悲,身入塵寰,挽回浩劫;白塔澗附近數十裏的瘟疫,全由我治好了。你為一縣的父母官,應該感謝我才是道理。曾彭壽的祖父曾捐十萬石殺,救活一郡饑民;曾彭壽本人,也力行了半生的善事,白塔澗一方無人不得他的好處。

“你做父母官的,對這種善良百姓,應該獎勵他才是道理;誰知你竟聽信小人的讒言,派捕快來捉拿我和曾彭壽。曾彭壽是個孝子,他母親此刻病在垂危,是我不忍見他母子分離之慘,特地將你派去的捕快打得四散奔逃;並打死了幾個,留在白塔之下示眾。又恐怕被打回來的捕快,向你亂報,誣陷良民,我因此親自來這裏說給你知道。我去了!”

隻見廣德真人的身體略晃動了一下,便是一條黑影從丹墀裏衝天而去。早把個朱知縣嚇得呆了;堂上站立的三班六房,也都驚得麵麵相覷,以為是真仙下降。朱知縣愕然了好一會,才回複原狀。被打得逃回來的捕快上堂,稟報了到曾家捕人,及許多人鳴鑼劫犯的情形。朱知縣慌了,沒有主張。

此時朱宗琪還在衙裏,朱知縣遇了這大的亂子,也沒心情再審問旁的案件了,隨即退堂問朱宗琪道:“你說曾彭壽家裏蓄養了許多武士,打造兵器,圖謀不軌,何以捕快到他家裏拿人,往不見有武士出來阻擋呢?曾彭壽和那妖人都俯首就縛,並不抗拒,是甚麼道理呢?”

朱宗琪從容笑道:“老叔祖轄境之內,巴不得沒有圖謀不軌的事;不過曾彭壽和那妖人此刻已經拘捕到案了沒有呢?”

朱知縣皺著眉搖頭道:“這事已弄得糟透了;若再胡亂辦下去,隻怕連我的前程都不妥當。那妖人確是有些道理,不是假借邪術欺騙鄉愚的。他在朝廷法堂之上,居然能身體一晃,就無影無蹤,這豈是欺騙鄉愚的邪術?並且他見了我的麵,神色自若,侃侃而談,沒有一點兒畏懼樣子;可見他心有所恃。我們萬一鬥不過他,豈不是自尋苦惱?”

朱宗琪聽了這幾句話,倒有些慌急起來,問道:“妖人居然辦到了案嗎?怎麼身體一晃,就無影無蹤了呢?”

朱知縣這才把廣德真人所說的,及捕快稟報的言語,述了一遍。

朱宗琪聽罷,才放了心,顯出得意的神情說道:“好嗎!侄孫初聽了妖人見叔祖麵的話,心裏不由得有些疑惑起來,像這樣反形已露的叛逆罪犯,如何幾十個尋常捕快,居然能將他們拘捕到案呢?這不是一件很稀奇的事嗎?誰知道原來是這般一回事!侄孫倒要請問老叔祖一句話,老叔祖說捕快到曾家並不見曾家蓄養甚麼武士,曾家既是沒蓄養武士,何以有幾個捕快被打死在白石寶塔之下呢?於今曾家的逆跡昭著,竟敢率眾拒捕,打死捕快,老叔祖為甚麼倒責罵小侄孫?

“妖人若毫無妖術,怎得稱為妖人?身體一晃,就無影無蹤,這不過是一種障眼法;在江湖上玩幻術的人,誰也有能隱形遁跡,算不了一回事。老叔祖若因為妖人會點兒妖術便害怕,不敢認真辦理這案,這還了得!於今姑無論被大膽的曾彭壽率眾打死了幾名捕快,在勢已經騎上了虎背,不能就此罷休。即曾彭壽和妖人謀反的形跡,已經顯露出來;老叔祖不請兵剿滅,將來地方糜爛,老叔祖身為一縣之宰,誰能代替老叔祖受過呢?”

朱知縣沉吟不快道:“若曾彭壽果是謀叛,因拒捕打死了捕快,那麼請兵進剿,何用躊躇!無奈曾彭壽為本縣巨紳,曆代忠厚居家;他祖父捐穀救荒的事,已上達天聽。幾十年來,曾家沒有過訴訟之事,名字不入公門;可知縱不安分,也未必便至於謀叛。當你來告發他的時候,我心裏也原是這麼想。不過……”

說到這裏,他略停了一停,即接著道:“你不是外人,我不妨對你說明。我不過想借此多撈他幾文到手,填補填補我到任以來的虧累,所以依你的話,派捕快去捉他來,以為絕沒有捉不來的道理。隻那個甚麼真人,是個有法術的,派去的捕快,十九捉拿不到。那東西捉不到也罷了,我正好借著要妖人到案,著落曾彭壽限交。弄到結果,不愁曾彭壽不使出大把的銀錢來,懇求了案。

“誰知捕快去那裏,竟鬧出這麼大的亂子出來!逃回的捕快還不曾上來稟報,那妖人倒先來了。聽那妖人說的話,很有些氣魄、有些道理,並說明我不應聽信小人的讒言。我再四思量,於今向上頭請兵進剿叛逆,這是很容易做到的事;但是請來的兵,不能由我這做文官的知縣統率進剿。拒捕打死捕快的事,那妖人已當我的麵承認是他幹的。

“曾家本沒有蓄養多少武士,這裏兵隊去剿,曾家必沒有反抗,將來憑甚麼證據,硬指曾彭壽為謀反叛逆呢?謀反叛逆的罪名雖大;然沒有確切不移的證據,也不能隨意拿這種大罪告發人家。反坐起來,須知也是很重的。所以我覺得這事當初就不應該聽信你的言語,於今弄假成真,上不得,下不得!”

朱宗琪行所無事的模樣笑道:“原來你老人家精細過了頭,想到隔壁去了。拒捕打死捕快的事,妖人當著你老人家的麵承認是他幹的,你老人家便也承認是他幹的麼?即算他說的不假,可以相信確實他幹的;難道朝廷耗國帑蓄養著辦案的捕快,應該送給那妖人打死?官府不能過問麼?捕快奉著長官諭帖,出差辦案,朝廷許可人民格殺勿論的麼?

“於今妖人既已身體一晃即無影無蹤,不是尋常捕快所能拘捕得著;休說曾有拒捕打死捕快的事,就是沒有這回事故,也應著落曾彭壽限交妖人出來;何況曾彭壽確是謀叛拒捕的主要犯呢!那妖人不是本地方人,據捕快稟報,當時有人鳴鑼聚眾。那白塔澗一帶居民,有多半是曾家佃戶,這種聚眾反抗官府的事,豈是不相認識不相關切的人,所能糾合指使的?

“你老人家以為曾家蓄養武士,一定蓄養在他自己家中嗎?這回鳴鑼召集,出頭動手打死捕快的,不待說都是他家平時蓄養的武士。至於那三個從塔頂上撲下來,扭斷曾彭壽和妖人的煉鐵,使動流星打眾捕快的,更可知是早已安排好了的武士。曾彭壽就有一百張口,也辯白不了。

“這樣逆跡昭著的案子,落到老叔祖手裏,你老人家尚且猶疑,不敢請兵剿辦;難道要等到城池失陷了,再自請處分的好些嗎?如果你老人家存心姑息,小侄孫為保全地方、保全自己身家計,不能不去上頭告發;那時於你老人家的前程,恐怕真有些不便呢!”

朱知縣原是個捐班官,純粹由金錢的力量,得到這桃源縣知事的任;才幹、經驗都一些兒沒有。起初聽信了朱宗琪的話,利令智昏,想借此敲曾彭壽一回竹杠;料不到會鬧出打死捕快的亂子來。

他派遣捕快去拘捕曾彭壽的時候,心裏明知道朱宗琪告密的話靠不住,又親經廣德真人那麼一番告誡,一番神出鬼沒的舉動,因此不由得有些情虛害怕起來,所以向朱宗琪說出那些責備的言語。及見朱宗琪如此這般一說,膽氣又壯將起來了;心裏就明知是一件冤誣的事,為已成了騎虎之勢,也隻得抹煞天良,放開手段做去。當下又與朱宗琪計議了一會,自然張大其詞,去呈報上峰,請發兵捕剿。

且說曾彭壽自從廣德真人走後,心裏十分放不下,隨即對成章甫說道:“我再也想不到平白無故的,會鬧出這樣的大禍事來!據真人說是上了奸人的圈套,究竟陷害我的奸人是誰?真人未曾明言,我也不敢隨意猜度。總之,若沒人暗害,我曆代安分居家,斷不至有這飛來之禍。不過要暗害我的,隻管暗害;我家幾十年住居此地,沒人做過半點犯法的事,無論怎生借口害我,我也不怕。

“那三個從塔頂跳下來救真人和我的壯士,與敲鑼聚眾的幾個人,都趁紛亂的時候走了,不使我認明他們的麵貌;可知也是暗害我的人,有意做成這種圈套,加重我的罪過,教我無從辯白。其實我此心坦白,事情終有水落石出的一日,我也不害怕。我所最著急的,就是老母的病,因此事陡加厲害了;我萬不能撇下他老人家,自去縣裏投案。

“於今真人雖到縣裏去了,隻是到縣裏以後的情形怎樣?我十分放心不下。你有幾個熟悉的人在縣衙裏,惟有辛苦你一趟,請你去打聽打聽。得了甚麼消息,便來告我。縣衙如有須使費的地方,多少盡管使用。”成章甫答應著去了。

白塔澗一帶的鄉紳,也有和曾家交情好的,見曾彭壽忽然被捕,忽然遇救,多來探望;但沒有一人能替曾彭壽出主意。曾彭壽見老母病在垂危,五衷紛亂,除打發成章甫去縣衙裏打聽消息而外,就隻知道哭泣憂慮,一點兒擺布的方法也沒有。就在這夜,老太太竟因驚嚇死了。曾彭壽忙著棺殮,更沒心情處理官司的事。

成章甫也一連兩日沒有消息。曾彭壽料知禍已臨頭,絕不能脫身事外,不敢將老太太的靈柩久停在家,第三日才草草辦完葬事。隻見成章甫騎著一匹馬飛奔回來,累得滿頭是汗,氣喘籲籲的說道:“旁的話都沒工夫說了,全家趕快逃避罷!金銀雜物都不能要,隻顧性命要緊。快快快!不但你一家要逃,我還得去通知左鄰右舍,都非暫時逃避不可,大家死在這一個窟窿裏不值得。”匆匆說完了這幾句又待上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