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有一次,龍土司碰見一個帶人皮麵具的苗婦,問龍土司藏金所在。 龍土司抵死不說,苗婦便即走去。 直到今晚,龍土司忽見一個人猿開柵進去,遞過一紙條,上麵寫著:“看在沐二公子麵上,一律釋放!”紙條剛看清楚,進柵人猿驀地拿出一條布帕,把他兩眼蒙住,攔腰一把,挾起便走,直到鐵甕穀外,放下地來,解下眼上蒙帕。
一瞧自己帶來一隊苗卒也在穀外,被那大力神般怪物,趕豬羊一般趕到此地。
想起前事,宛如做了一場噩夢,而且個個身軟無力,勇氣全無。
龍土司一問沐天瀾到此情形,經沐天瀾約略告知設法解救經過,龍土司才明白了一點大概。 可是和羅刹夫人幾次會麵以及自己冒險到玉獅穀中種種情形,沐天瀾一時不能對他細說。
沐天瀾和龍土司等在岩坳坐待許久,看看天色,五更將盡,竟自不見金駝寨的人們到來。 沐天瀾肚裏明白,羅刹夫人既然衝著自己釋放他們,決不致再生翻悔,龍土司不知內情,卻暗暗焦急起來。 兩人站起身,立在高處向遠處眺望。
又候了許久工夫,才聽得遠處隱隱起了人馬喊嘶之聲。
沐天瀾回頭一看插在石縫內鬆燎業已燒盡,隻剩了一點餘火,慌俯身撿了一束枯枝,就那點餘火燃著枯枝。 龍土司明了他的主意,慌也照樣拾了一束,撕下樹上一條細藤綁緊,便成了一個火把。 將火點著了,跳在高處向人喊馬嘶的來路上,來回晃動。 果然那麵望見火光,蹄聲急驟似向這邊奔來。 不大工夫,一箭路外忽然火光如龍,現出長長的一隊人馬。 似乎這隊人馬,以前黑夜趨行並不舉火,望見了這麵火光,才點起燈火來的。
那隊人馬旋風一般奔來,越走越近。 當先兩匹馬坐著兩個女子離隊急馳,先行馳進岩坳。 一忽兒到了跟前,卻是映紅夫人和羅幽蘭。
映紅夫人一看自己丈夫,弄得這般模樣,一陣心酸,掩麵大哭。 羅幽蘭卻不管這些,一躍下馬,到了沐天瀾麵前,一聲不響,隻向他臉上直瞪,偏是沐天瀾手上舉著一把枯枝束成的火把,火苗老高,把他臉上照得逼青。 羅幽蘭滿臉怨憤之色,在他耳邊低聲說:“你回頭自己照照鏡子,一夜功夫,把眼眶都嘔進去了,這是怎麼鬧的?” 說了這句,又跺跺小劍靴,歎了口氣,咬著牙說:“我真後悔,悔不該叫你一人和那女魔王打交道,可是一半你也樂意跟她走呀!”
沐天瀾麵孔一紅,無話可答,勉強說了句:“ 你們怎的這時才到,把我們真等急了。”
羅幽蘭麵寒似水,並不理他,向一幫囚犯似的苗卒看了幾眼,便問:“ 羅刹夫人怎的不見?”沐天瀾說:“根本沒有同來。 在日落時分,早已離開秘穀,不知她到什麼地方去了。”說話之間,後麵大隊人馬已到。
映紅夫人立時發令,把帶來的十幾匹空鞍馬匹牽來,讓沐天瀾、龍土司和遭難的幾個頭目乘坐,其餘尚能走的跟著隊伍走,有病不能走的,輪流背著走。 分派已畢,向羅幽蘭附耳說:“妹妹,這種地方不能久留。 羅刹夫人方麵的人,一個不露麵,我們帶來的話兒,怎樣交代呢?”
羅幽蘭私下和沐天瀾一商量,沐天瀾才知兩千多兩黃金已經帶來,黃金打成金磚,每塊二百多兩重。 雖然隻有八九塊金磚,卻非常壓重,需要多人輪流分挑著趕路。 好容易挑到地頭,卻沒有人交付,這倒是一件為難的事。 正在商量辦法,突然一枝羽箭飛插在映紅夫人麵前的土地上,箭杆上綁著一個紙條。 大家嚇了一跳! 急抬頭探視飛箭來路,似乎從鬆林內樹上射下來的。 可是月色稀微,鬆林漆黑,隻一片簌簌鬆聲,無從探查跡象。
羅幽蘭俯身拔起箭來,取下紙條,映著火燎一看,隻見上麵寫著“謹贈玉獅子賢伉儷程儀黃金兩千兩,希即哂納。 羅刹夫人” 這幾個字。 映紅夫人當然也看到了,笑道:“這位女魔王真奇怪,鬧了半天,又這樣慷慨了。 這倒好,我們正愁沒有交代法子,兩位不必客氣,原擔挑回好了。”
羅幽蘭卻向沐天瀾說:“這事大約她早和你說過了。”
沐天瀾搖頭說:“沒有,如她早已說過,我何必同你們商量交代的辦法呢?”
羅幽蘭說:“這是她表示一塵不染,天大交情都擱在你一人身上了。 但是……”
沐天瀾在她耳邊搶著說:“ 但是這批黃金我們怎能收下? 先挑回去再說好了。
依我看,字條上程儀兩個字倒有關係,表示勸我們早回昆明的意思。 我有許多話,回家去再向你細說罷。”
沐天瀾、羅幽蘭、龍土司、映紅夫人一行人等,回到金駝寨時,已是第二天的上午。 一路回寨,轟動了金駝寨全寨苗民,人人傳說沐二公子救回了龍土司和四十八名勇士。 龍家苗男女老幼,把沐二公子當做天人一般,沿路都站著許多苗民,拍手歡呼。
龍土司一回到寨內,土司府門外擠滿了人。 照例獨角龍王龍土司應該親身出來,安慰眾人一下,可是龍土司這一次死裏逃生,認為喪失了以往的英名,有點羞見父老,而且身子也實在疲乏得可以,蟒毒未淨,也許還在體內作怪。 隻好映紅夫人出來,對眾人說明:“龍土司應該好好地靜養,才能複原,過幾天再和大家見麵。” 苗民們聽了這話,才各自散去。
大家一夜奔波,需要休息,龍土司脫難回家,夫妻子女自然也有一番悲喜。 羅幽蘭、沐天瀾夫婦一天兩夜的隔離,也起了微妙複雜的小糾紛,兩人在樓上並沒有休息,卻展開了談判。
羅幽蘭坐在沐天瀾身邊,一對妙目隻在沐天瀾麵上用功夫,好像要從他的五官上,搜查出他一天兩夜的經過詳情。 無奈他麵上,除去一對俊目,略微顯得眼眶有點青暈以外,其餘地方依然照舊,毫無缺陷。
這時沐天瀾像個病人,羅幽蘭像個瞧病的大夫,望字訣原是瞧病第一步必經的程序,緊接著使用了問字訣,這位大夫關心病人太深切了。
她自己先長長地歎了口氣:“唉———我現在還說什麼呢? 龍土司和四十八名苗卒,救是救出來了,大約此刻他們夫妻子女眉開眼笑的在那兒快樂了。 你呢? 自然兩麵風光,既博得救人的英名,又多了一個紅粉知己! 隻苦了我,作法自斃,啞巴吃黃連,隻落得傷心落淚,有苦難說。 自從那天你走後,家將回來稟報,得知你跟著她走了。 直到昨夜五更以後,見著你麵為止,一顆心老像堵在腔子口,魂靈也似不在我身上。 這兩間屋子的地板,大約快被我走穿了。 一天兩夜工夫,何曾睡過一忽兒。
如果今天你再不回來,我也沒有臉到羅刹夫人那兒找你去,還不如自己偷偷兒一死,索性讓你們美滿去吧!”說罷,珠淚滾滾,立時,一顆接一顆簌簌而下。
沐天瀾大驚,把羅幽蘭緊緊地擁在懷裏,沒口地說:“ 蘭姊,蘭姊! 你不要生氣,我們是拆不開的鴛鴦。 我這點心,唯天可表! 我和羅刹夫人同走了一趟,為大局著想,完全是一時權宜之計。 如果蘭姊事先不同意,小弟鬥膽也不敢這樣做。 我們夫妻與人不同,蘭姊也是女中丈夫,難道還不知小弟的心麼?”
沐天瀾還要說下去,羅幽蘭已從他懷裏跳起來,玉掌一舒,把沐天瀾嘴堵住,小劍靴輕輕一跺,恨著聲說:“好了好了! 不用說了,我早知道你要這樣說的,算你能說,繞著彎兒說得多婉轉,什麼為大局著想哩,一時權宜哩,幹脆便說:‘這檔事,是你叫我這樣做的呀!’ 好了,我也知道你的心,對我變心是不至於的,隻是見著那個姊姊,便忘了這個姊姊罷了。 你們男人的心呀!” 她說到這兒,堵著嘴的玉掌,本來當做盾牌用的,此刻玉掌一拳,單獨伸出春蔥似的中指,好像當作矛尖子,狠狠地抵著沐天瀾心窩,恨不得把這個矛尖子,刺進心窩去,把他心窩裏的心掏出來,瞧一瞧才能解恨似的。
如說羅幽蘭的武功,這一個玉指真要當做矛尖子用,也夠沐天瀾受的。 無奈這時她渾身無力,一片柔情。 柔能克剛,卻比武力厲害得多。 而且這時她實行孫子兵法“攻心為上,攻堅次之”。 她一切都照這樣的兵法進行,而且兵法中摻合著醫道,上麵一番舉動,是醫生問字訣的旁敲側擊功夫。 她要從這個問字訣上,問出沐天瀾的心,然後還要對症下藥,比大夫略問幾句病家浮光掠影的話,相去不可以道裏計。
不過大夫瞧病是“望、問、診、切”四字相連的,現在羅幽蘭先“ 望” 後“ 問”,也許還要實行“診、切”。 不過這種診、切,大約和醫生在寸關尺上下功夫大不相同。 究竟在什麼地方診切? 大是疑問,也就不便仔細推敲了。
羅幽蘭掏出一條絲巾,拭了拭淚珠,又微微地歎了口氣。 側身坐在沐天瀾身旁,用手一推沐天瀾身子,說:“喂! 怎的又不說話? 昨晚見著你時,你不是說有許多話回來說麼? 不過我得問問你,我們兩人什麼事,都被你羅刹姊姊聽去瞧去,我真不甘心。 你既然知道我們是拆不開的鴛鴦,你得憑良心,把一天兩夜的經過有一句說一句,不準隱瞞一些兒。 便是礙口的事,也得實話實說。 這樣,我才心氣略平一點。 倘若你藏一點私,我也聽得出來。 你不必顧忌我,我不是早已說過一眼開一眼閉? 這是我的作法自斃,不能怪你。 隻要你對我始終如一,把經過的事和盤托出,我便心滿意足了。”
這一問,沐天瀾早在意料之中,但是措辭非常困難,暗想他們這樣恩愛夫妻,實在不能隱瞞一字,可是女人家總是心窄,直奏天庭,也感未便。 為難之際,猛然想起羅刹夫人告誡保重身體的話,這一層說不說呢? 說就說罷,與其藏頭露尾,暗室虧心,還不如剖腹推心,可質天日。 不過大錯已成,自己總覺對不起愛妻,無怪她柔腸百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