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天瀾難過已極,暗暗思索自己話裏怎樣的得罪她了? 想了半天,才猛地醒悟,像獨角龍王這種人,在她眼裏根本不是英雄,和她相提並論已夠不樂意了,自己又得意又忘形地信口開河,說了句“親美人即所以救英雄”,好像明說親近美人是手段,如果不為救人,便不必親近這種美人了。 在她一聽,難免要誤會上去。 何況她本來算定今晚我一人會麵,完全是羅幽蘭的計謀,處處防著我這一手。 兩下一湊,火上加油! “啊呀! 我的天,我本心何嚐是這樣的呢!”他這一句話,本是心裏的話,慌神之際竟從嘴裏喊了出來。
不料他嘴上喊出這句話以後,床上的羅刹夫人突然一躍而起,在床沿眼圈紅紅地指著他喝道:“你本心預備怎樣呢? 預備把我和黑牡丹等一網打盡嗎? 你不說實話,休想出這屋子!”
沐天瀾心想:“你叫我走我也不走,不過這一問又是難題,今晚我這張嘴太難了。 一個不留神,心裏的話也會走了嘴,這叫我怎樣解釋才好呢? 機會難得! 再一遲疑,越鬧越僵,便誤了大事了。”心裏風車般一轉,沐天瀾倏地站起身來,壯著膽走到床前。 一歪身,貼著羅刹夫人坐下,低聲說道:“ 我心裏的事,沒法出口。 千言萬語,隻一句話‘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 俗語說得好,‘惺惺惜惺惺’! 什麼叫計謀,那是白廢! 一萬條計謀,抵不住一個‘情’ 字。” 說罷,一聲長歎,自己感覺眼內有點潮潤,慌別過頭去。
半晌兩人都沒做聲,可是沐天瀾的頭漸漸地轉了過來,但不是他自己轉過來的,是一隻滑膩溫潤的玉手,伸過去把他撥過來的。 兩人一對臉,屋子裏真個寂寂無聲了。 雖然未必真個寂寂無聲,但已兩情融洽,不必再用口舌解釋了。
經過一夜光陰,沐天瀾對於羅刹夫人一切一切,依然是個不解之謎,隻覺她情熱時宛如一盆火,轉眼卻又變成一塊冰。 有春水一般的溫柔,也有鋼鐵一般的堅冷。
溫柔時令人陶醉,堅冷時令人戰栗。 鬧得沐天瀾莫測高深,心裏暗暗盤算好的一個主意,一時竟不敢直說出來,隻好繞著彎子,探著腳步對她說:“ 你在這樣深山窮穀之中,住長了畢竟乏味。 你和一幫苗匪又是氣味不投,一個人獨來獨往,畢竟不妥。
何妨……”
羅刹夫人不待他說下去,搖著手說:“ 你心裏的主意我完全明白。 我和羅幽蘭性情不同,你想把我像畫眉一般關在鳥籠裏,根本辦不到! 此處也非我久居之地,我自己別有安排,將來你自會明白。 我們雖然短短的一夜恩情,我那夫人的名號,現在總算有了著落,不至像從前做了許多年無夫的夫人了。 這所秘穀,從此也有了穀名,可以稱謂‘玉獅穀’,紀念你到此的一段姻緣。 你和羅幽蘭趁此龍家事了,聽我的話趕快回昆明去,滇南苗匪不久定有一番大騷動。 你們沐府和龍家有一點淵源,可是兩地相隔,鞭長莫及,何況你們勢孤力弱,幫助不了人家,反而惹火燒身,這是何苦?
昨晚你在嶺上躲在一株鬆樹後麵,大約也聽得一言半語,也可略窺一斑了。”
沐天瀾道:“我隻聽得一個虯髯漢子略露口風,也想奪去龍家藏金。 他卻算定藏金在萬兩以上,不知是真是假。”
羅刹夫人笑道:“照我神機妙算,豈止萬兩? 古人說‘漫藏晦盜’ 一點不錯,可是我也是盜中之一。 你回到金駝寨暗暗體察,便知分曉。 你站了半天,隻偷聽得這一點事,未免可惜!”
沐天瀾聽得似解非解,便問:“那個虯髯漢子,究係何人呢?”
羅刹夫人說:“這人便是新平寨土司岑猛,明麵上守著本分,骨子裏窩藏著許多悍匪頭目,最近和黑牡丹打得火熱。 飛天狐、黑牡丹一幫九子鬼母部下,都和他秘密聯絡。 岑猛野心不小,將來定必做出事來。 據我所知,還有你那位羅小姐,在九子鬼母死後,她暗地襲取秘魔崖的寶庫,又收羅了許多九子鬼母的部下,在婆羅岩、燕子坡自成部落。 自從你們兩人結合以後,黑牡丹趕到燕子坡宣布她的罪狀,她收羅的部下,立時被黑牡丹鼓動鬧翻了窩,歃血為盟,誓欲取她項上人頭。 這種事也許不在羅幽蘭心上,不過她襲取的珍寶定然不少,是否被黑牡丹囊括而去,便不得而知了。”
這種事沐天瀾還是第一次聽到,暗想:“ 她在滇南有這麼多仇人,真難在此久留,黑牡丹又與許多苗匪結合,自己的父仇一時未必如願。 羅刹夫人勸我們早回昆明,和嶽父所見相同,看情形隻可依言行事。 但是羅刹夫人性情這樣怪僻,一時說她不動。 一夜綢繆便要分手,此後的相思夠我受的。”心裏鬱鬱不樂,未免長歎一聲。
羅刹夫人察音辨色,早知就裏,向他笑道:“你小心眼兒裏,定是恨我無情,不能如你左抱右擁的心願。 我猜的對不對?”
沐天瀾說:“我不但舍不得分離,我另外還有一層心願。 我自從碰著你,我自愧武功太淺薄了。 說實話,我真想求你同回昆明,朝夕相依,多傳授我一點真實功夫,想不到你這樣決絕!”說罷,眼含淚光,幾乎一顆顆掉下淚珠來。
羅刹夫人偎在他懷裏,笑著說:“你這樣兒女情長,怎能再學真實功夫? 你和羅幽蘭朝夕相依,於本身功夫已大有妨礙,再加上一個我,不出半年,滇南大俠傳授你的一點少林功夫,便要大大減色了。 我留神你和黑牡丹交手時,氣勁顯得不足。 不論哪一門功夫,全憑精、氣、神修養凝固,尤其是我所學的武術,更是與眾不同,最忌一個色字。 昨晚我已後悔,你不知道我的身子與別個女人不同。 我練武功從道家調息內視著手,一呼一吸便能克敵,習慣成自然,全身都是功候。 你我接近日子一久,於你卻有大礙! 你反以為得未曾有,難舍難離。 其實……唉……這也不必細說了,隻要你明白,我無情之處正是有情之處。 你不妨把我此刻說的話,仔細想想,和羅幽蘭也說一說,叫她明白明白這種道理。 等到身體一弱再想補救便來不及了。”
沐天瀾聽得毛骨悚然,做聲不得。 羅刹夫人柔情蜜意地安慰了一番,立起身下樓而去。 片時又進屋來,向他說:“照說此刻便應叫你和龍土司見麵,但是其中有點關礙。 我手下一幫苗卒,我老懷疑他們替黑牡丹等在此臥底暗探,到了相當時期,我自有法子料理他們,但是你不能在他們麵前亮相。 如果暗地把龍在田提上樓來,我們兩人情形,也不願落在他眼內。 再說,我也不願意讓他進我屋子來。 到了今晚約會時分,我自有法子送他們出去。 你晚走一步,我派人猿仍用竹兜子送你到約會地方好了。 不過到了日落時分,我有事要先走一步。 我一切都替你安排好,你放心好了。”
沐天瀾不明白她為什麼要先走一步,知道她不願意說出口的事,問也白問,索性一切不問,寸陰寶貴,隻和她依依廝守,喁喁談情。 羅刹夫人看他癡得可憐,不忍過拂其意,也相偎相倚,讓他盡情領略。
情場光陰格外過得飛快,到了日落岩背,羅刹夫人陪他吃過夜餐,換上苗裝戴上麵具,便自別去。 樓上隻幾個青年苗女小心伺候。 沐天瀾黯然神傷,幾乎想哭,滿腹藏著鳳去樓空之感。 好容易等到星月在天,起更時分,苗女報稱竹兜子已在樓下等候,請公子下樓。
沐天瀾無可奈何跟著苗女走下樓去,穿過大廳,階下兩頭人猿守著一具竹兜子,已在等候。 沐天瀾坐上竹兜子,一聲不響,抬著便走,依然往餓虎洞這條路出去。 沐天瀾覺察從竹樓一路行來,除去抬自己的兩個人猿以外,沒有看到一個人猿、一隻猛虎,幾重要口守鐵柵的人猿,暫時也改用苗漢看守,心裏覺著奇怪,又想起日落時分,羅刹夫人帶著人皮麵具匆匆別去,其中定然有事。 為什麼這樣匆忙,還帶了許多人猿出去,便非自己所能猜想的了。
思想之間,人猿抬得飛快如風,片刻已出了鐵甕穀。 在層巒起伏之間,一路急馳,跑了一陣,聽得不遠溪流潺潺之聲。 竹兜子轉過一處山角,穿出一片樹林,便在一個岩坳裏麵停了下來。
沐天瀾跳下竹兜子,一瞧麵前插屏似的一座高岩,大約是座石岩。 上下寸草不生,從岩頂上掛下一線瀑布。 月色籠罩之下,宛如一條銀線,把石岩劃成兩片。 飛泉所在,彙成一個半月形深潭,約有一丈多開闊,沿著深潭都是參天古鬆,竹兜子便停在潭邊。
沐天瀾猛然想起昨天在象鼻衝嶺上,羅刹夫人吩咐家將們約定迎接龍土司地點,大約便是此處了。 正想著,抬竹兜子的一個人猿突然一聲怪嘯,霎時從岩後現出火光,步聲雜遝,從那麵岩角轉出一隊人來。
當先一頭人猿舉著一把鬆燎,領著那隊人遠遠走來,沿著潭邊越走越近。 沐天瀾也看出人猿背後一個衣冠不整,須發聯結的大漢,便是獨角龍王。 後麵一隊人,當然是同時遭難的四十八個苗卒了。 慌趕過去相見,嘴上喊著:“ 龍叔受驚,小侄在此。”
幾日不見,龍行虎步的獨角龍王變成貓頭鷹一般,隻驚喊一聲:“ 二公子,龍某今天得見公子之麵,可算兩世為人。”
說罷,抱住沐天瀾大哭。 身後四十八個苗卒,其中尚有七八個蟒毒未盡,奄奄一息,背在別人身上的。
沐天瀾吩咐他們在潭邊幹燥處所席地而坐,靜候金駝寨來人迎接。 在這一陣亂哄哄當口,沐天瀾留神幾個人猿時,竟自一個不見,連竹兜子也抬走了,隻留下那把鬆燎,插在林口一塊石縫上。 火頭竄起老高,發出必必卜卜的爆音。
沐天瀾和獨角龍王並肩坐在一塊大盤石上,沐天瀾仔細打量獨角龍王龍土司,麵上青虛虛的,兩顴高插,雙眼無神,宛如害了一場大病。 地上東倒西歪的一隊苗卒,更是蓬頭垢麵,衣服破碎,活像一群叫花子,而且身上奇臭,連龍土司也是一樣。
一問細情,才知道當時龍土司等被人猿挾進餓虎洞時,原已全受蟒毒,雖然輕重不等,可是連驚帶嚇,都已昏死。 等他們醒過來時,已被人關在一所很大的石屋內。 隻有龍土司囚在另一處所,每天在鐵柵門外,有幾個異樣裝束的苗漢送點茶水飯食,誰也不知道身落何處,怎會囚在石屋內。 問那送飯苗漢時,始終一言不發,龍土司囚的所在,也是一般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