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天瀾跟著羅刹夫人進了竹樓,樓內宛似富家的大廳,屋宇閎暢,陳列輝煌,中間隔著一座紫檀雕花嵌鑲大理石的落地大屏風,四角掛著四盞紅紗大宮燈,光照一室。 廳旁兩麵竹簾下垂,尚有耳室、桌椅等家具,都是堅木鑲竹,頗有古趣。 一進樓內,屏後趨出四個年輕苗女,一齊俯身行禮,羅刹夫人吩咐了幾句話,便各自退去。
羅刹夫人沒有在廳內讓客,當先引路,轉過屏後,踏上一步樓梯,梯口早有兩個苗女分拿著一對燭台照路。 樓梯盡處,轉過一個穿廊,筠簾啟處,走進一間精致玲瓏的屋子。
屋內並不富麗,隻疏疏的幾式精致小巧的桌椅,但是一進屋內隻覺滿屋子都是綠茵茵的,好像沉浸在一片湖光溪影之間。 原來四壁糊著淺碧的花綾,點著幾盞宮燈也是用綠紗繃的,連四角流蘇也是淡湖色的。 地下鋪著細草編成的地衣,窗口一排青竹花架上,又陳列著幾盆翠葉扶疏的花草,格外覺得雅淡宜人,沉沉一碧。
沐天瀾不禁脫口喊出“好” 來,猛地想起廟兒山下,和羅幽蘭定情的小樓,也是綠綾糊壁,記憶尚新,不想又到了這種境界,人事變幻,實非意料所及了。
羅刹夫人聽他喊好,微微一笑,拉著他手,笑說:“ 你跟我來。” 她走到左邊靠窗處,忽地呀地一聲,推開一重門戶,顯出一個圓洞。 洞門上向外一邊也糊著淺綠花綾,和牆壁一色,所以一時瞧不出來。 向裏一麵糊著紫綾,當洞垂著一幅紫色軟幔。
一掀軟幔,立時衝出一種醉人的芬芳。
進了幔內,眼界立變! 滿眼紫巍巍的紺碧色。 細看時屋內也沒有什麼華麗的布置,和外屋差不多,隻多了一張紫檀雕花的大床、一張龍須席的矮榻,和幾個錦墩。
不過壁綾、紗帳、窗紗、燈紗,一色都是暗紫的,連四角陳列的盆花,也是深紅淺紫一類。
羅刹夫人笑道:“這兩間屋子,聽說是九子鬼母住過一時。 我來時,隻見屋內珠光寶氣,陳列得像古董鋪一般,地下壁上盡是腥烘烘的獸皮。 看得頭腦欲脹,一股腦兒被我收拾起來。 恰好樓後堆存著許多綾羅錦緞,撿了幾匹出來,指揮他們因陋就簡地裝糊了一下,勉強安身。 你是貴公子,府上有的是崇樓錦室,到了這種野房子,怎的還讚好呢?”
沐天瀾坐在一個錦墩上笑說:“我不是稱讚屋子好,我讚的是光彩非常,慧心別具,一間淺綠,一間暗紫。 在這初夏時節,一到這種所在,不由的令人意恬心暢了。”
正說著話,床後忽然閃出燈光,一個青年苗女從床後一重門內,捧著一個青玉盤閃了出來,把盤內兩杯香茗,放在沐天瀾身旁的小幾上,轉身向羅刹夫人低低說了幾句。
羅刹夫人說:“玉獅子,今晚累得你一路風沙,你先到床後屋內盥沐一下,回頭我也要去更衣。”
沐天瀾說:“不必! 一路腳不沾地,宛如駕雲一般,涼爽極了。 胡亂擦把就得,你自便罷。”
羅刹夫人笑說:“我去去就來,你到我床上休息一忽兒。”
說罷,飄然進了床後門內去了。 那個青年苗女,卻在床後門內進進出出忙了起來。 一忽兒搬出果子食品,一忽兒送上擦麵香巾,麵麵俱到以後才悄悄走去。 沐天瀾獨坐無聊在屋中隨意閑踱,瞧見當樓兩扇落地竹窗可以開動,想看一看樓外情形,便把兩扇竹窗開了。 原來窗外圍著樓窗的走廊,四麵可通。 踏上走廊,腳下咯吱咯吱微響,所有扶欄廊板都用堅厚巨竹做的,憑欄四眺,月色皎白,清風徐引,不過三更時分。
天瀾心想,人猿腳程真像飛一般,七八十裏路程,不到兩個更次便到地頭。 低頭一看階前兩個人猿,兀自翁仲一般持矛挺立。 那頭巨虎卻在階下打著破鑼般的鼾聲,其餘地方沉寂無聲,隻沿溪一排屋內,疏落落地透出幾線燈光。
對麵森森林影以外,危崖聳峙,直上青冥,山形如城,繞樓環抱。 想不到這樣奇幽絕險的所在,住著這樣一位伏虎馴獅的絕世佳人。 猛然想到馴獅二字,犯著自己“玉獅子”的新號,不禁暗暗直樂。 他憑欄閑眺了一忽兒,信步向左走去。 到了樓角邊一看,這座走馬式的圍廊可從側麵通到樓背。 想瞧一瞧後麵景象,緩緩走去,走過了兩三丈路。
驀見身旁一扇紗窗內,燭火通明,窗內水聲淙淙,窗紗上映出一個銷魂蝕骨的裸影,豐肌柔骨,玉潤珠圓,隱約可見。 沐天瀾吃了一驚,慌向後一退,可是也隻退了半步,兩隻眼始終沒有離開紗窗,兩條腿也生了根,休想再邁一步,要細細鑒賞這幅活動的“太真出浴”圖了! 不! 是“羅刹入浴”圖。
沐天瀾在窗外直著眼,彎著腰,從入浴鑒賞到出浴,才咽了口氣,輕輕地躡著腳步,一步一步往後倒退,直退到轉角處,才長長地籲了口氣,轉過身來。 不料一轉身,那青年苗女正悄悄地立在扶欄旁,笑嘻嘻地直瞪著他。 情知自己偷窺羅刹夫人入浴,都被苗女看在眼內,立時覺得自己麵上,烘的直燒到脖子後麵,羞得幾乎想跳下樓去逃走了。
那苗女卻向屋內一指,笑著說:“請公子進內用幾杯薄酒粗萊,我們主人更衣完畢,便來奉陪。”
沐天瀾隻好低著頭,三腳兩步闖進屋內。 不料走得慌忙沒有留神,被擋路熱烘烘、毛茸茸的東西絆了一下,幾乎整個身子直跌過去,忙腰眼一挺,邁出去的右腿一蜷,左足一起,身子站穩。 那東西轟的一聲怒吼,滿屋震動,從地上站了起來。 原來是頭錦毛白額的大虎,在屋子裏格外顯得龐然巨物。
這一下,沐天瀾嚇得真是不輕。 逼近虎身,急不暇擇,一點足,倏地一個“ 旱地拔蔥”,他也沒有看清樓頂是什麼樣子,等到飛身而上,才瞥見屋頂天花板上,一平如鏡地糊著一色紫綾,毫無著手之處,如果落下身去,依然是大蟲身上。 心裏一急,兩臂一分,施展輕功“大鵬展翅”,在空中愣把身子平起,背貼天花板,腳心在天花板上微一借力,燕子一般刷地向前橫飛出去,身子正落在紫檀雕花大床的側麵。
羅刹夫人不知何時已浴罷出來,悄立床後,看他這陣折騰,咯咯地笑得直不起腰來。 沐天瀾大窘之下,兀自不放心,麵紅脖子粗地回過頭來看那虎時,那名青年苗女手撫虎頭,輕輕喚“阿彌阿彌”。 阿彌依然靜靜地橫臥窗前,隻昂著虎頭,睜著虎目,兀自瞅著沐天瀾。
沐天瀾這陣折騰真夠瞧的,心裏又慌又愧,癡立半晌,不知說什麼是好了。
羅刹夫人忍住笑,風擺荷柳般走近身旁,拍著他肩膀說:“ 不必擔驚,我們阿彌忠心耿耿,每逢這時候,便縱上樓來,睡在我窗口的。 我們阿彌大有靈性,和尋常猛虎不同。 經我吩咐過,你便是真個踹它一腳,它也不會和你計較的。 你瞧,被你這一鬧,害得我身上沒有擦幹,便奔出來了。”
沐天瀾不禁抬眼一瞧,她身上苗裝早已換去,頭上青絲如雲,慵慵挽了個高髻,身上披好一件薄如蟬翼的淡青細絲寬袖長裙的宮衫,隱隱透出裏麵妃色褻衣,而且酥胸半露,薌澤襲人。 一副儀態萬方,俏臉盈盈媚笑,脈脈含情,宛如出水芙蓉,含露芍藥。
沐天瀾竟看呆了。 羅刹夫人嗤地一笑,說道:“ 傻子,今天才知道你也是不老實的。 天天有一位千嬌百媚的美人兒陪著你,足夠你瞧一輩子的了。 還瞧我老太婆怎的? 來罷,咱們喝酒去。”
羅刹夫人把沐天瀾推在龍須席的矮榻上坐下,自己在側首錦墩上相陪。 榻前早已部署好精巧的玉杯牙箸,幾色肴饌果品也非常鮮美可口。 那名苗女便侍立一邊替兩人斟酒。 那頭猛虎已不在屋內,聽得呼呼的鼾聲,似乎在窗外走廊上睡覺了。
羅刹夫人朝沐天瀾看了一眼,轉身向苗女吩咐:“ 你們自去休息罷。” 苗女退出以後,羅刹夫人笑道:“你剛才一陣折騰,是天罰你的。 你知道不知道,誰叫你不老實,偷看人家洗澡呢? 我早已知道你在窗外,我怕人猿誤把你當做奸細下手傷害,特地派侍女來叫你的。 你要知道,我這所竹樓表麵看去,門戶洞開毫無防備,其實無異銅牆鐵壁,除去人猿、阿彌和幾個苗女以外,誰也不敢踏進樓門一步。 外客到我這幾間屋內的,隻有你玉獅子一人。 剛才你在窗外鬼鬼祟祟地偷瞧,幸而我有事調出去了一批人猿,樓前林內守衛的人猿比往常少得多。 萬一被它們瞧見你這種舉動,它們不懂男女調情的勾當,誤把你當做匪人,豈不糟糕? 這般人猿兩臂如鋼,力逾千斤,而又忠心為主,不顧生死。 我怕你受委屈,慌忙匆匆出浴,叫侍女叫你。 想不到你命裏注定要受一點虛驚,在我屋子裏大展輕功。 害得我笑得肚子痛,你呀! 現在我認識你了……”
沐天瀾這時心神已定,麵皮也老了一點。 雖然被羅刹夫人調笑,並不害羞,很俏皮地說了句:“不睹羅刹夫人之美者,是無目也。”
羅刹夫人大笑道:“ 好! 算你聰明。 我記得對你說過這樣的話,用我的話堵我的嘴、遮你的羞。 好,現在我問你一句話,你到這兒來,是來瞧羅刹夫人之美呢? 還是受人之托,救取獨角龍王的性命呢?”她說時兩道眼神逼定了他,嘴角上卻不斷地露出媚笑。
沐天瀾卻被她問住了,麵皮上又覺著有點熱烘烘了,忽地一觸機靈,不假思索地說道:“美人不能不親,英雄不能不救。 英雄落於美人之手,親美人即所以救英雄。
所謂一而二,二而一者也。”說罷,撫掌大笑。
羅刹夫人忽地麵色一沉,咬著牙向他點點頭說:“玉獅子,現在你把你心裏的計謀都直供出來了。 親美人是假意,救英雄是本心。 但是這兒沒有美人,美人在金駝寨,我這兒也沒有英雄,隻有一隻狗熊和一窩耗子。 我既然出了口,決不後悔! 你就把那隻狗熊和一窩耗子快去領走,你不必枉用心機,親什麼美人了。” 說罷,拂袖而起,一陣風地搶到床前,倒在床上了。
沐天瀾正在張嘴大笑,萬不料落到這般地步。 越聽越出錯兒,自己的笑聲幾乎變成哭聲,最後張著嘴,哭笑兩難,整個兒僵在那裏。 屋子裏鴉雀無聲的足有半盞茶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