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幽蘭看了他一眼,柳眉微蹙,沉思了半晌,才開口道:“這幾張字箋,經你兩次解釋,我才大體明白了。 她箋上的話並沒有假話,也沒有什麼用意。 她定是個目空一切,本領才智樣樣過人的奇女子,而且是個放誕不羈、性情怪僻的女魔王,我先說在這兒,將來你可證明我推測是否準確。 她夤夜到此,換去辟邪劍和約你會麵,不言而喻是衝你來的。 誰叫你是秀外慧中、獨一無二的美男子呢……”
沐天瀾被她說得不好意思,搖著手說:“休得取笑,我們商量正經的。”
羅幽蘭歎了口氣說:“瀾弟,你本是一位深居簡出的貴公子,雖然在哀牢山中住了幾年,可在滇南大俠庇護之下,一心精研武技,江湖上一切奇奇怪怪的事,也無非由師尊耳提麵命,聽了一點皮毛。 現在可不一樣,業已親身曆險江湖,又來到世仇潛伏的滇南,如說黑牡丹、飛天狐這般人,無論用怎樣毒計對待我們,我深知她們根底,毫不可怕。 我所憂慮的,便在那‘美男子’三個字上,偏偏冷門裏爆出一個羅刹夫人來。 看情形黑牡丹、飛天狐和當年九子鬼母部下,大概已與羅刹夫人暗有結合,隻要一個處理不當,定又發生牽纏不清節外生枝的禍事。 不是我膽小怕事,如果沒有龍家的事,我實不願你去和羅刹夫人會麵,我現在隻盼我父親快來,求他老人家替我們做主了。”
兩人悄悄商量了一陣,決定把羅刹夫人暗進後寨的事,向眾人絕口不提。 異龍湖畔約會的事,辟邪劍既被她取走,難以裝聾作啞,決計到了日落時分兩人一同前去,見機行事。
商量停當,喚進隨從,伺候梳洗已畢,便下樓和映紅夫人等歡聚。 表麵上照常討論挽救獨角龍王的事,暗地裏隻盼桑苧翁早早到來。
午後,夕陽西下,沐天瀾、羅幽蘭推說要到跳月出事的地方異龍湖畔遊覽一番。
映紅夫人和他兄弟祿洪便要陪同前往,沐天瀾極力推辭,隻要一名頭目領路,卻暗地吩咐自己帶來的二十名家將配好馬匹,每名帶著一柄腰刀、一張匣弩,遠遠跟在身後,以防不測。
羅幽蘭把羅刹夫人留下的玉獅子拿出來教沐天瀾藏在身邊,見著羅刹夫人時送還她,以便把辟邪劍換回來。 兩人打算停當,便和領路頭目三人三匹馬出了土司府向異龍湖走來。
土司府距離異龍湖原沒多遠,片時到了地頭。
沐天瀾、羅幽蘭一看異龍湖風靜波平,山峽倒映,兩岸嵐光樹影,蔥鬱靜穆,別具勝景。 細問領路頭目時,他口講指劃,指點著對岸東至北一片大森林後麵,—岩影,壁立百仞的便是插槍岩。 由西至南,環繞一條峻險高嶺,如屏如障,橫亙天空,便是象鼻衝。 象鼻衝下湖麵較窄,有一座竹橋平鋪水麵,可以通行兩岸,龍家土司率領人馬出獵遇險,便從這座竹橋過湖,再翻過象鼻衝高嶺,向阿迷邊境雲龍山一條路上走的。
沐天瀾、羅幽蘭立在湖邊依著頭目指點的方向,靜靜打量了半晌,對岸寂無人影,大約羅刹夫人還沒有來。 回頭向來路上一瞧,自己二十名家將,背弩插箭,騎著馬緩緩地向樹林裏轉了出來。 這隊家將後麵矛光隱隱,似乎有一隊苗兵隱身林內,雙龍出水式,分向左右兩麵散開。
沐天瀾立時明白,這隊苗兵定是奉了映紅夫人之命,來保護自己的。 羅幽蘭也看出來了,悄悄向沐天瀾耳邊說:“我們雖然不能不防著一點,但也不能被羅刹夫人輕視我們,讓人家笑我們沒有膽識,輕舉妄動。”
沐天瀾想了個主意,招呼叫那頭目過來,對他說:“ 我們隨便出來遊玩一下,這兒是貴寨轄境,大約不致有什麼風險,再說我們帶著防身兵刃,也不怕有人行刺。 你去吩咐他們,和我們家將一齊隱在樹林裏,不必出來。 你自己也不必跟著我們,我們過橋去隨便看一下,便回去了。”那名頭目不敢違拗,撤身進林依言知會去了。
沐天瀾阻止了那隊苗卒和領路頭目,便和羅幽蘭緩緩向那座竹橋走來,過橋一片森林,穿林一條黃泥路直通到象鼻衝的嶺腳。 兩人信步向這條路走去,不知不覺走到了嶺腳,抬頭一看此處嶺巔並不十分高,嶺上鬆風霍霍頗為清幽,嶺腳也有一條山道,曲曲地通到嶺上。
兩人一想既然到此,不妨走上嶺去,瞧一瞧嶺那麵是何景象。 據說通到羅刹夫人隱跡的荒穀,便須過嶺去,也許她從嶺那邊過來。 她是否一人赴約或者帶著羽黨同來,先在嶺上等候,一望而知,也可預作打算。 這樣一計算,兩人便加緊腳步向嶺上走。
到了嶺腰,回頭一看,自己帶來的家將,把馬留在林內三三五五已踅過橋來,兩岸橋頭上,也有幾個背標槍跨苗刀的寨卒守望著了。 羅幽蘭道:“隻要不到跟前來,隨他們去罷。”兩人仍然向嶺上走去,走到離嶺巔沒有多遠時,驀地聽到嶺上不遠處所,突然起了一種宛轉輕飆的歌聲。 這種歌聲,一聽是撮口作聲而出,卻不是信口長嘯,居然抑揚頓挫,自成宮商,比發自絲竹還要悅耳賞心,有時曼聲低度,餘韻搖曳,聽之回腸蕩氣,神魂飛越。 兩人凝神細聽,不忍舉步,不料一曲度罷,截然中止,兩人急欲探明是誰,飛步上嶺。
沐天瀾、羅幽蘭兩人到了嶺上,一瞧當麵層層一片鬆林,西麵斜陽穿入林內,滿地盡是樹影子,哪有半個人影? 兩人走進林去,這片鬆林足有一箭路長,不知歌聲從何而來? 正想得奇怪,忽聽得歌聲又起,這一次卻聽不出是撮口作聲,輕圓嬌脆,發自喉舌,而且字正腔圓,動人心魄,明明是個女郎珠喉,可是歌聲搖曳高空好像從雲端裏唱出來一般。
兩人側耳細聽,隻聽她唱道:
沒來由,撞著你。
害得我———魂惹夢牽,想入非非。
往常心似鐵———今番著了迷。
從今後———萬縷情絲何處係,從哪兒說起?
恨起來———咒得你魂兒片片飛。
咳———你———你———你!
兩人一先一後向歌聲發處尋去,竄出這片鬆林,露出十幾丈開闊的一片黃土坪。
坪上矗立著一株十餘丈高的參天古柏,樹身兩人抱不過來,幹枝鬱茂,形狀奇古,獨有一支椏幹飛龍般倒垂下來,貼地而遊。 數丈以上,夭矯盤屈的枝條,龍蟠鳳翥,飛舞高空,黛色如雲,垂蔭全坪,一股清香,沁脾醒腦。 這種千年古柏,很是少見。
兩人不免仰頭觀看,猛聽得最高層柏樹巔上,銀鈴般一陣嬌笑,似乎向下麵嬌喊一聲:“兩位才來。”嬌音未絕,從葉帽子飛起一條俏影,兩臂分張,頭下腳上,燕子一般從十幾丈以上的高空飛瀉而下。 飛下的地方,正是貼地橫行的枝梢上,離枝梢還有七八尺光景,看她並不翻胸拳腿,隻身形微微一縮,看不出用什麼身法,業已變為頭上腳下,身形一落,僅在葉帽子上輕輕一沾,刷地又騰身而起,人已飄飄地立在沐天瀾麵前了。
定睛瞧時,隻見她穿著一身苗婦裝束,自己的辟邪劍斜在身後,繡花的包頭布帕,繡邊的藍布衣褲,下麵天足六寸,淨襪布鞋,一身普通的苗裝穿在她身上,便覺得異常的熨帖,異常的甜俏。 頭帕下麵,一副容彩照人的略長鵝蛋臉,蛾眉淡掃,脂粉不施,五官位置活似龍家璿姑。 不過她鳳眼含威,斜眉帶煞,櫻唇菱角,瑤鼻通梁,便覺得宜嗔宜喜之中隱含肅殺之氣,和龍璿姑春風俏麵,猶帶稚氣,便不同了。
這時苗裝女子覺得沐天瀾一對俊目,一瞬不瞬地打量她,不禁眼波流轉,嘴角微翹不由地對他嫣然一笑,露出編貝似的一口細牙。 這一笑不要緊,沐天瀾頓時心頭怦怦亂跳,而且吃了一驚。
原來他知道她定是羅刹夫人了,不免仔細打量,起初覺得豐韻雖好,微嫌英氣逼人,怎及我羅幽蘭豔麗如花。 不料對麵的羅刹夫人朝他嫣然一笑,這一笑,好像她麵上平添出無窮媚態,而且其媚入骨,難以形容。 平時羅幽蘭未嚐不笑,笑亦未嚐不媚,此刻和羅刹夫人笑容一比,便覺幽蘭笑時姣而非媚,羅刹夫人才夠得上古人說的“一笑百媚生,六宮無顏色”了。
他這樣心裏暗暗翻騰,無非在俄頃之間,可是羅刹夫人秋波如電,早把初出茅廬的美男子,從頭到腳,從外到內,鑒賞得一覽無遺。 她心裏似乎起了微波,麵上不斷地露出笑容,耳朵上垂了一對龍搶珠的環上,隨著身子宕漾,也仿佛充滿了笑意。
沐天瀾領略她笑的姿態似乎種種不同,從笑裏表現的媚態也刻刻變樣,真有“橫看成嶺側成峰” 之妙,未免暗暗驚奇! 才知女人的笑,竟有這樣大的變化和奧妙。 也許一個醜女子,隻要笑得神秘,笑得到家,也許可以變醜為俊。 雖然世上有不少女子,笑起來比哭還難看,那隻有怨天公不做美,無法改造了。 這當口,兩人和羅刹夫人對了麵。 沐天瀾看她朝自己笑得這樣神秘,連帶想起了昨夜留下風流放誕的文字,和“美男子” “玉獅子” 的雅號,以及剛才聽到的回腸蕩氣的歌聲,未免神態有異,猛地警覺身邊羅幽蘭默不出聲,耽耽監視,慌不及收攝心神,先開口道:“昨夜尊駕光臨,有失迎迓。 此刻同內子羅幽蘭遵約前來,未知有何賜教?”
羅刹夫人含笑點頭,伸手把背上辟邪劍褪下,雙手送了過來,笑著說:“ 尊劍尚非凡品,卻也不是神品,昨夜順手牽羊不告而取,無非借劍引人罷了。 倒是我留下的玉獅子,是個人世罕見之物。 但是兩位不要多疑,這不是鼓兒詞上,才子佳人們互換表記的行為,兩位如故定從這麵上著想,那是大錯特錯,而且是笑話了。” 說罷,笑得風擺荷葉一般,一麵笑一麵把劍遞了過來說:“現在原物奉璧。”
沐天瀾接過了辟邪劍,沒做理會處。 身旁羅幽蘭兩隻眼盯住了羅刹夫人,看她笑得這樣風騷,心裏有氣,向沐天瀾瞪了一眼,發話道:“人家東西,還不掏出來還人家?”沐天瀾慌不及把劍係在身上,伸手向懷裏去掏玉獅子,還沒有掏出來,羅刹夫人突然笑容盡斂,麵色一沉,倏地往後一退,鳳目似電向兩人一掃,盯在沐天瀾麵上,朗聲說:“玉獅子是你們家裏的東西, 理應物歸原主, 二公子難道不認識自己寶物麼?”
此話一出,羅幽蘭初進沐府,當然不知沐家的東西,可是沐天瀾也莫名其妙,暗想這玉獅子自己沒有見過,就算是自己家中寶物,何以會落在她手上呢? 羅刹夫人又開口了:“看情形二公子沒見過此物,話不說不明。 前幾天阿迷黑牡丹拿著這件東西孝敬我,問她何處得來,她說夜進沐府割取人頭時,從你尊大人項上取下來的。
她既然一番誠意送來,我隻好勉強笑納。 其實我不像九子鬼母,喜歡收集珍寶。 事情湊巧,昨夜進了你們洞房,恰好此物佩在身邊,順手留下鎮紙借此物歸原主,也免得我身上沾著不願意沾的血腥氣味。 經我這樣說明,你就不必往外掏那勞什子了。”
兩人聽了,都吃了一驚! 想不到這件東西還是自己父親貼身的佩物,大約自己哥哥沐天波也沒有留意,所以沒有提起過。 沐天瀾碰到這位神秘的羅刹夫人,一舉一動都出人意料,竟分不清是敵是友,應對之間未免有點不大自然。 但是人家一番好意,把父親遺物送還,不由得拱手稱謝,稱謝以後,又覺無話可說了。
這當口,羅幽蘭忍不住了,衝著羅刹夫人侃侃地說:“ 我們從昆明到此,誰也知道是為了金駝寨龍土司的事。 事情湊巧,我們到此頭一晚便蒙你親身光降,又約我們到此聚會,我們能夠會著你這樣女中豪傑,可算得不虛此行了。 好在我們素昧平生,談不到恩仇兩字,既然有緣相逢,尊駕本身對於金駝寨也沒有什麼過節,人生何處不相逢,得了便了。 我們求你放寬一步,彼此交個朋友,把龍土司的事就此做個了斷好嗎?”
照說羅幽蘭這番話說得非常得體,非常委婉,哪知道羅刹夫人聽了這番話,朝羅幽蘭看了一眼,麵上微微一笑。 說也奇怪,羅刹夫人麵上的媚容,雖然同是一笑,卻有許多變化,朝沐天瀾笑時,笑一次,增添一次的媚態,而且笑時,兩邊嘴角總是往上微翹時居多。 這一次對羅幽蘭笑時,便變了花樣,兩麵嘴角不往上翹,卻往下撇,眉梢眼角反而添了幾分煞氣,皮笑肉不笑的,笑得那麼冷峭。 而且一笑即逝,麵現秋霜,立時發出鈴鐺般嗓音,劈麵便說了一句:“ 你錯了! ———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你們還有工夫管龍家的事? 不錯,我和龍家沒有過節,我也犯不著替黑牡丹、飛天狐冤冤相報,龍家的事其中另有別情,請你們暫時悶一忽兒。 昨晚我暗進龍家內寨,此刻約你們相會,和龍家的事一點不相幹。 可以說一半為了你們,一半我想見識見識你們這一位———”她說到這兒,眼珠滴溜溜一轉,轉到了沐天瀾麵上,不由地弧犀微露,嘴角又慢慢向上微翹,立時變成一種神秘的媚笑。
羅幽蘭對她並沒有什麼惡意,隻恨她麵上陰睛不定,恨她笑得這樣神秘、這樣狐媚! 她這樣笑法,準可使男子丟了魂。 自己這一位便被她笑得有點著了魔,恨不得在她笑時拔出寶劍來,在她麵上劃個血淋淋的十字,看她還媚不媚!
在羅幽蘭咬牙暗恨當口,羅刹夫人又接著說道:“現在把事情擱在一邊,沐二公子是哀牢山滇南大俠葛乾蓀的高足,你是峨嵋派嫡傳名震六詔山秘魔崖的女羅刹,尤其是你身邊帶著江湖喪膽的透骨子午釘,我們總算有緣,我想見識見識你們兩位武功。 不過話要說明,兩位不要起疑,我和黑牡丹、飛天狐雖然有點交往,沒有什麼大交情,我和你們兩位卻有點淵源,將來你們自會明白。 我學的功夫,和兩位大不相同,以武會友,我們不妨彼此印證一下。 兩位盡管使用隨身利器,兩位最好一起上,免得耽誤工夫。 千萬不要手下留情,瞧我接得住接不住,隨便比劃幾下,我還有許多話和你們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