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來,兩人真有點瞧不透了:你要猜她居心不善,她明明說得牙清口白,和黑牡丹等沒有多大交情,還說和我們倒有點淵源。 如說是善意,為什麼定要較量一下,再和我們談話,而且口氣這麼大,仿佛把兩人當做小孩子,叫我們一起上。 還指明要見識見識兩人劍術和暗器。 暗地打量她一身粗布苗裝,不帶寸鐵,年紀也不過比兩人大了四五歲的樣子。
平時沒有聽到過羅刹夫人的名頭,也不知她是何宗派、何人傳授? 剛才見她從樹上飛下來,輕功確係與眾不同,即使得過高人傳授,憑我們兩人還能被她較量下去嗎? 瞧她談笑自若,目無餘子的神氣,簡直不把兩人放在心上。 羅幽蘭第一個心頭火發,沐天瀾也有點嫌她過於狂妄,兩人眼神一打照會。 沐天瀾自問是貴胄公子、大俠門徒,怎能夫妻同戰一個女子,被人說笑,一步上前,拱手說道:“在下雖從名師,苦無心得,女英雄定要叫我獻醜,隻好奉陪。 不過敝恩師時時告誡,紅蓮白藕,武術同源,同門同派,尤忌輕意出手,我們和女英雄初次相會,平日毫無仇隙。 女英雄師門宗派,務必賜示一二,以免冒昧。”
羅刹夫人聽得不住點頭,微笑道:“二公子謙恭溫雅的確不凡,而且不亢不卑,語語得體,憑你這一番話,我真有點不好意思和你比劃了。 不過公子所慮的恐怕是違背師訓,這一層可以不必顧慮。 因為我身上一點粗功夫,半由稟賦半由師傳,連我自己也不知道出於哪一派哪一門。 我這話任何人不會相信,既有師傳,定有宗派,哪知道當年我老師傳授我武功時,我也問過我老師的門戶,他說:‘我傳授的武術,與眾不同,沒有門戶宗派,卻包含著各派各門的精華。’這話驟聽去似乎誇大一點,其實天下武術本來同源,後人互爭雄長互相樣榜,鬧得分宗立派,門戶之見越來越深,遂使武術真傳一代不如一代。 假使泯除門戶之見,把各式武術舍短取長,融會貫通,豈不集武術之大成! 可是功夫到了這樣境界,談何容易? 我老師也許有這造詣,我從師十餘年,自問得不到師傳的一半,自然談不到融會貫通上去。 不過沒有門戶宗派,而且我老師隻傳我一人,更沒有同門師兄弟。 我這樣一說明,公子就不必顧慮了。”
沐天瀾、羅幽蘭聽她越說口氣越大,她老師究係何人,愣敢說集各派武術之大成! 要想再問她師父是誰,一時不便掘根究底。 沐天瀾隻好說一句:“ 女英雄高論,佩服之至,請賜招罷。” 說罷,表示謙恭,趨向下風,擺出少林門戶,等候羅刹夫人進招。
羅刹夫人看他文縐縐得越來越謙虛,撇嘴一笑,伸出白玉般指頭,點著沐天瀾笑道:“公子怎不亮劍? 我是誠心討教你師傅劍術的。” 這一句話,惹得沐天瀾劍眉一豎,俊目射光,暗想:“這是成心看不起人,也許她腰內盤著得意的軟兵刃,外麵衣服蓋著瞧不出來。 你自己叫我亮劍,我倒要較量較量你這沒門沒派的武術,怎樣的厲害法。”主意拿定,翻手一按崩簧,刷地一道寒光,抽出背上辟邪劍來,當胸一橫,左指劍訣虛按劍脊,微一躬身,低聲說:“在下候教。”
羅刹夫人滿麵媚笑,並沒亮出門戶,也沒拿出什麼軟兵刃,竟自嫋嫋婷婷地緩步走近身來。 沐天瀾還以為尚有話說,不料她離身三尺,突然身形一矮,左臂一圈,立掌當胸,右臂一吐,駢立中食二指,竟向他左脅軟骨下點來。 沐天瀾大驚,識得這手功夫,是本門少林最厲害的“點穴金剛指”,如果被她點上,氣穴立閉。 哪敢怠慢,慌一錯身,劍隨身走,“白鶴亮翅”揮劍截腕。
羅刹夫人右臂一撤,左掌下沉,竟把沐天瀾手上辟邪劍視同頑鐵,左掌虛向劍脊一拂。 沐天瀾便覺有一股潛力把劍勢逼住,她卻身如飄風,一轉身右腕揚處,忽變為辰州“言門雞心拳”,向他腦後枕骨啄來。
沐天瀾一甩肩頭,陀螺般一轉身,“ 玉女投梭” 舉劍直刺,對麵哪有敵人? 同時身後有人在他耳邊悄悄說一句:“穩實有餘,輕靈不足。”沐天瀾猛地斜著一塌身,揮劍橫斫,蒼龍入海,猛又劍光貼地如流,身法屢變,疾展開師門“達摩劍法”。
頓時劍光如匹練舞空,疾逾風雨。
說也奇怪,他無論用何種厲害招數,連羅刹夫人一點衣角都沾不著,隻覺她若即若離的一個俏影,老是如影隨形貼在身後。 有時候乘虛而入,開玩笑似的,肩頭上輕輕地拍一下,耳邊還聽得對方悄悄地說:“不睹沐二公子豐采者,是無目也。”
她這一掉文,沐天瀾又羞又急,疾展一招撒花蓋頂,疾又轉身變為“玉帶圍腰”,隨著一塌身,劍光鋪地化為“ 枯樹盤根”,刷刷刷接連三招,勢如狂風驟雨。 滿以為這幾下,對方不易近身,哪知他施展第三招枯樹盤根時,微覺眼神一暗,一陣香風,拂麵而過,自己胸前似乎被人輕輕一按,同時聽得身後遠遠有人嬌喚道:“二公子好俊的本領,我們就此停手,不必再分雌雄了。”
沐天瀾急回身看時,羅刹夫人春風滿麵地俏立在一丈開外,胸前玉掌平舒,托著一件晶瑩奪目的東西,正是自己深藏懷中的玉獅子,竟被她神出鬼沒地拿取了。 沐天瀾明白像她這樣本領,如果存心要傷害自己性命,真是易如反掌。 看起來,武功一道沒有止境,自己十餘年師門秘傳,到了她手上如同兒戲,便是自己師父來也未必定占勝算,難怪她大言不慚了。 這一來,鬧得他又欽佩、又羞愧,訕訕地竟說不出話來。
這當口,旁觀者清,羅幽蘭已看出羅刹夫人實有特殊的功夫,非常人所能及,自己上去也未必有把握,可是心有未甘,不如用自己獨門暗器“ 透骨子午釘” 試它一試。 她在沐天瀾交手時,預防羅刹夫人心懷不善,早已手撫鏢袋,遠遠監視著,這時沐天瀾一停手,她忍不住嬌喊一聲:“我也獻醜了。”
語音未絕,右臂一揚,一枚透骨子午釘已到羅刹夫人胸前。 這種暗器才三寸多長,筆杆兒粗細,完全用的是腕力指勁,和用機括箭筒發出來的袖箭等類,是兩種門道。 這種暗器練到家時,隨心所欲,疾逾閃電,比旁的暗器霸道,鐵布衫金鍾罩一類功夫,也搪不住。 偏逢到大行家的羅刹夫人,隻聽她喝一聲:“ 好家夥!” 玉手一揚,一枚透骨子午釘已夾在中食二指之間,還朝著羅幽蘭點頭笑道:“發一支兩支,沒有多大意思。 你鏢袋裏有的是,通通施展出來,讓我瞻仰一下。”
其實她這話是多餘,在她張嘴時,羅幽蘭早已手不停揮,用最厲害手法連珠般發出了五枚透骨釘。 五釘所向,專向羅刹夫人兩目咽喉心口等要害,而且手法迅速,差不多同時襲到。
好厲害的羅刹夫人! 一手拿著玉獅子,一手拈著一支透骨釘,身子不離方寸,隻身形往後一倒,腳似鐵樁,整個身子和地麵相差不過幾寸,比平常鐵板橋功夫高得多。 五支透骨釘哧哧哧,早已支支落空飛向身後。
羅刹夫人身子一起,尚未站穩,不料站在一丈開外的羅幽蘭,又是一聲嬌喝:“這是最後一支了。”狡猾的羅幽蘭,暗器出手之後才故意嬌喊一聲,這邊聲剛出口,那邊暗器已到羅刹夫人跟前。
這一下羅刹夫人也夠險的,卻看她微一側身,櫻嘴一張,巧不過正把一支透骨子午釘,用檀口擒住。
羅幽蘭吃了一驚! 不等羅刹夫人開口,慌自找台階,一聳身飛躍過來,開口大讚:“好本領,好功夫! 羅刹姊姊,我們真欽佩得難以形容了。”
羅刹夫人朝她看了一眼,從嘴上拿下子午釘,兩支子午釘一齊托在手上,看了一看,向羅幽蘭點頭道:“好聰明,好厲害的小姐,我算認識你了。 我一大意,差一點就上了你的大當。 可是你為什麼不用喂毒的子午釘出手呢? 據黑牡丹告訴我,你鏢袋裏藏著兩種子午釘的。 英雄怕掉魂,說實話,我要在你地位,未必有這樣大量。 這一層,我要存在心裏的。”
說罷,她向羅幽蘭嗤地一笑,卻把手上的玉獅子朝沐天瀾一晃,笑著說:“喂,以後咱們相逢,我就叫你這雅號‘玉獅子’ 了,滿嘴公子公子的多俗氣。” 說了這話,才把玉獅子和兩支子午釘,一齊向羅幽蘭手上一塞,笑說:“ 這玉獅子真是難得寶貝,你好好地收藏著,不要再落在人家手上了。”
羅幽蘭聽得心裏一動,似乎這句話別有用意,一語雙關似的,但也不便再說什麼,收起了玉獅子和子午釘,趁勢走過去,向地上揀起另外五支透骨子午釘,一齊藏入鏢袋。 回身一瞧羅刹夫人已向那株古柏走去,到了樹下,翻身向沐天瀾、羅幽蘭舉手亂招,嬌喚著:“兩位快來,我們坐在這樹根上,談一談。”
兩人知道她必有話講,一齊走去。 恰好四麵樹根,地龍一般,此伏彼起,透出土麵,略一拂拭,大家品字式坐了下來。 這時太陽已沒入地平線下,除出西麵峰背尚餘一抹殘霞,其餘方向的林麓岩腰,霧氣沉沉,晚色蒼茫,異龍湖對麵鞍峰之間,炊煙四起,燈火隱沒,轉瞬便要星月在天了。
羅刹夫人說道:“我們略微遊戲了一陣,便已入夜,真是光陰如流了。”
她說到這兒,對麵鬆林內步聲雜遝,跑出七八名沐家家將和兩名土司府的頭目,步履如飛奔過來向沐天瀾羅幽蘭俯身行禮,嘴上說道:“ 府內到了一位道爺和一位老禪師,土司夫人已經好幾次派人請公子回府,下弁們知有貴客在此,不敢上來稟報。 剛才土司夫人又派人飛馬催請,說是府內擺設盛筵,替新到道爺和那位禪師接風,專等公子和羅小姐回去入席。 下弁們一看天色已晚,隻好上來請公子回府了。”
沐天瀾明白新到道爺,定是自己丈人桑苧翁了,同來的老禪師,卻不知何人? 照理應該馬上回去才對,無奈龍土司性命在這位女魔王手上,好歹要探個著落,心裏一陣猶豫。 羅幽蘭卻接口道:“ 我想請這位羅刹姊姊同到金駝寨去盤桓一下,龍家的事且放在一邊。 羅刹姊姊的功夫,我實在佩服得不得了,我妄想高攀一下。”
她這番話意思是朝沐天瀾說的,其實想探一探羅刹夫人口氣,而且用意非常深妙,真想把她拉去和自己父親見麵,借此探明她的來曆。 一麵想法拉攏她,解開龍家的鈕結,而且還可從她口上設法探出黑牡丹等仇家,對待自己怎樣下手。 她這樣說時,沐天瀾立時領悟,至誠地請求羅刹夫人同往金駝寨。
羅刹夫人向兩人一使眼色,沐天瀾會意一揮手叫家將們先行退去。
家將一退,羅刹夫人開口道:“兩位盛意我非常感激,我本來有許多話和兩位細談,現在兩位急欲回去,隻好另日再談了。 兩位要我回去,我和諸位毫無怨仇本無不可,不過龍家的事其中略有糾葛,如果同兩位到了金駝寨土司府內,我雖不怕龍家對我發生意外舉動,可是萬一發動,兩位處境便為難了。 再說,我和龍家本來沒有什麼過節。 我把龍土司和幾十名苗卒扣住,和通函祿映紅有所要挾,說穿了,並非替九子鬼母舊部擋橫,借此報複,這種趁人之危的舉動,我是不屑幹的。 我之所以這樣做,其中另有文章,而且是合乎天理人情的。 這裏邊的巧妙我很想向兩位說明,卻不便在金駝寨內向大眾宣布,如果我一宣布,於我無益,於龍家的威風便要掃地了。 有這幾層原因,所以我暫時不便同兩位前去。 現在這樣辦,兩位隻管回去,到了三更時分,我再做一次不速之客,和兩位促膝談心。 但是兩位不嫌我驚擾好夢嗎?” 說罷,電光一般的眼神,向兩人麵上一掃,麵上又露出神秘的媚笑來。
沐天瀾、羅幽蘭隻好報之以微笑,當下和她約定三更再見,立起身來告別。 兩人已經並肩走開了一段路,忽聽身後嬌喚:“玉獅子回來。”
沐天瀾轉身一瞧,羅刹夫人在柏樹下向自己直招手,隻好再走近前去,喊的是“玉獅子”,其勢羅幽蘭不便同往,隻好停步等他。 沐天瀾到了樹下,羅刹夫人眼波欲流,向他看了又看,緩緩地說:“ 我剛才說的龍土司一檔事另有文章,在我沒有對你們說明內情以前,千萬不要隨便亂說,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沐天瀾點點頭,表示領會。 羅刹夫人又笑道:“ 剛才我們交手時,我有點遊戲舉動,你不恨我嗎?”沐天瀾對於這位女魔王,心裏真有點發慌,紅著臉囁嚅半晌,才說了兩個字“不恨”。
羅刹夫人死命盯了他幾眼,不知為什麼,忽然又歎了口氣,低聲說:“好,記住我的話,你回去罷。”
羅幽蘭遠遠立著,雖然聽不清他們說的什麼,一對秋波卻刻刻留神羅刹夫人的舉動。 等得沐天瀾回到身邊,兩人向嶺下走去,羅幽蘭問道:“她叫你回去說什麼?”
沐天瀾把囑咐的話說了,羅幽蘭又問:“還有旁的話嗎?”
沐天瀾一跺腳,搖著頭說:“唉! 這女魔頭!”
羅幽蘭歎口氣說:“女子長得太好了,古人稱為‘ 禍水’,男子長得太好了,叫什麼呢? 我想叫做‘禍土’好了。”說罷,噗嗤地笑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