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玉獅子(1 / 3)

桑苧翁滔滔不絕,講完了自己經曆的故事,沐天瀾、女羅刹兩人才恍然大悟。 女羅刹早已粉麵失色,珠淚滴滴而下,跪在桑苧翁麵前,抱著自己父親雙腿痛哭起來。

一麵哭一麵訴說道:“ 父親,你不孝女兒,做夢一般認賊作母過了二十幾年。 天可憐,今天撥雲見日,才見我生身老父。 父親呀! 你不孝女兒痛死悔死了!”

女羅刹急痛攻心,竟暈厥過去。 樓下一班家將原是一個個把馬鞍當坐具,抱頭打盹,被樓上哭聲驚起,一齊抬頭愕視,摸不清怎麼回事。 沐天瀾顧不了許多,急伸手抱住女羅刹,輕聲急喊:“羅姊醒來,羅姊醒醒。”桑苧翁也是老淚紛披,長須亂顫,女羅刹被沐天瀾在她胸口撫摩了一陣,悠悠哭醒,一見自己偎在沐天瀾懷內,突又跳起身來,撲到桑苧翁身前,哭喊道:“父親,你把我可憐的母親葬在何處? 馬上領女兒去,可憐的女兒見不著我可憐的娘,也讓我拜一拜娘的墳墓。”

桑苧翁說:“傻孩子,你且定一定心,你娘的墳墓自然要讓你去拜奠,讓你娘在九泉之下也可瞑目,但路途尚遠,不必急在一時。 倒是你怎麼樣進了沐府,和沐賢契怎樣麵識? 在你老父麵前不要隱瞞一字,為父的自然替你們做主。”

桑苧翁這話一出口,兩人心裏勃騰一跳,麵上立時徹耳通紅,同時心裏明白,兩人舉動已落在老父眼內。 尤其女羅刹急痛之際,萬料不到剛認識的生身老父會問到這上麵去,教自己如何回答? 隻羞得一個頭低在胸前直不起來。

這其間沐天瀾心口相商,明知圖窮匕見,當前局勢除去坦白直陳以外,已無別策,也顧不得樓下眾目仰視,事實礙口,隻好硬著頭皮,自己跪在桑苧翁麵前,悄悄喊聲:“嶽父,小婿有罪,求嶽父寬宥,才敢麵陳。” 哪知桑苧翁洞若觀火,並不驚奇,而且笑容可掬,一伸手拉起沐天瀾,低聲說:“ 你們都替我照舊坐著,免得樓下隨從他們大驚小奇,你們隻把經過的實情,實話實說好了。”

沐天瀾立起身時,偷眼一瞧這位老丈人眉開眼笑,毫無慍意,膽氣立壯! 竟把自己得到父親噩耗,如何路過淑山,偷聽苗匪說話,如何殺死普明勝,碰著戴人皮麵具的黑牡丹,如何得女羅刹從中救護巧得父頭,如何同回廟兒山,即夕成為夫妻,次日如何同黑牡丹交手,如何回沐府拜見哥嫂,先後經過,一五一十都說了出來。

桑苧翁聽他說完以後,微一思索,搖著頭歎了口氣說:“ 好險,好險! 造化弄人,真是不可思議,萬一黑牡丹不先下手,我這女兒做夢一般,便要變成大逆不道的罪人。 果真這樣,我也無法寬恕我自己的女兒了。 雖然如是,我女兒從前寄身匪窟,所作所為都帶賊氣,也是一個罪人。 但是賢婿……你……我此刻竟承認你是我嬌婿了,如果被念子曰、讀死書的村學究聽去,定必要罵我一聲‘ 昏庸背禮’。 一個熱孝在身,一個身擔匪逆,一無媒妁之言,二無父母之命,這是野合,老糊塗竟口稱賢婿,也是亂命,都是理教罪人,該死該死……”

桑苧翁說到這兒,頓了一頓,突然哈哈一笑,伸手把胸前長髯一拂,向兩人看了一眼,微微自語道:“珠聯璧合,無怪其然。 什麼叫野合? 太史公說孔夫子還是野合的產品哩,老夫當年便是過來人。” 他這麼喃喃自語,沐天瀾卻聽得逼真,幾乎笑出聲來,肚內暗暗大讚,這位泰山真是聖之時者也,但願我老師滇南大俠也這樣通權達變才好。 正在得意忘形,猛聽得桑苧翁一字一吐,很莊嚴地問道:“賢婿,你們一往情深,一廂情願的當口,難道把外屋桌上供著的人頭,真個心裏忘得幹幹淨淨了麼?

這一層在情、理、禮、法各方麵,老夫實在無法回護了。” 這一問,無異當頭棒喝! 而且一語破的,直抉病源。

沐天瀾頓時燥汗如雨,恨不得麵前有個洞鑽下身去,半晌開不了口。 正在大僵特僵之際,身旁女羅刹已發出銀鈴般聲音:“ 父親,你老人家不要責備他一個人,大半還是女兒的不是。 可憐你女兒寄身賊窩許多年,守身如玉,沒有辱沒了見不著的父母,自從碰到了他,女兒像做夢一般醒了過來,以前種種悔恨欲死! 恨不得馬上脫去賊皮得成正果,隻知道把這個身子,這條性命,馬上交付他,其餘的事也顧不得細推細想了。”

桑苧翁一聲長歎,喃喃自語道:“ 世上本來隻有人欲,不閑禮防,一決即潰。 此中消長之機,很是微妙哩。”他沉默了一忽兒,向沐天瀾道:“ 賢婿,你不要怪我對於自己女兒並不責備。 賢婿,要知道我已沒法責備她,讓她混跡在賊窩許多年,沒有機會受良善家庭的教育,非但對不起你死去的嶽母,也對不起我女兒,教我還說什麼?

現在過去的不必再提了,你們已成夫婦,以後不必再藏頭縮尾。 你想我一見便知出八九,你們哥嫂和別人定已肚內雪亮,何必自己瞞自己呢? 好在賢婿的師尊滇南大俠生平玩世不恭,比老夫還要通達,老夫和他見麵時代為說明便了。” 桑苧翁這樣一開解,沐天瀾、女羅刹總算過了難關,雙雙跪在桑苧翁麵前,重新正式叩見了一次。

其實桑苧翁心裏樂得不得了,麵前非但得了風姿絕世的嬌女,同時得了英挺秀偉的東床,平生心願霎時俱了,其樂可知。 等他們拜見起來,把自己背上猶龍、飛龍雌雄雙劍解下來,遞在女羅刹手內,笑著說:“ 我從此用不著兵刃,背著這兩柄劍雲遊各處,原為尋到你後交付與你。 你背上雙劍,雖非凡品,定不及這雙劍的珍貴,其中一口猶龍劍是你母親遺物,你背在身上如同見著你母親。” 說罷,又從懷中掏出一本書來,交與沐天瀾說:“ 這是我親筆著述的風雷劍訣,你們兩人可以共同研究,將來我有暇時再親身指點傳授。”

兩人拜領了書劍,窗外天光已現魚肚白色,不知不覺度過了一宵。

沐天瀾、女羅刹求桑苧翁同赴金駝寨,桑苧翁說:“我已立誌,兩樁心願一了,不再預問世事。 不過你們口上所說挾製獨角龍王的羅刹夫人,事頗奇特,我雖然推測了八九,但也不敢十分確定,我想去實地探明一下,證明我推想的對不對。 探明以後,定必到金駝寨通知你們,算是老夫幫你們一次忙,但絕不伸手管你們後一輩的事,這要預先聲明的。 當真,女兒,你從此不能自稱女羅刹的匪號了。”

女羅刹說:“聽父親說過,女兒小時原名幽蘭,從此改用這兩字了。 但是父親真姓真名還沒有向女兒說明,父親,你真姓桑麼? 女兒從此稱桑幽蘭好了。”

桑苧翁搖頭道:“這是我道號,你父親的原姓名,連我自己都不願提起。 你母親姓羅,你丈夫姓沐,你願意用哪一個姓,隨你自己意思好了。” 女羅刹看了沐天瀾一眼,向他笑著說:“天下真有這樣湊巧的事! 到你家裏去,被你剪頭去尾,胡替我起個姓,稱我羅小姐,現在我用母親的姓,真個是羅小姐了。”

沐天瀾悄悄說:“不,你是沐門羅氏。”桑苧翁麵對這一對鶼鰈鴛鴦,回想自己二十年以前的舊夢,不禁黯然出神。

天光大亮,東方高岩上曉霧散淨,吐出一輪紅日,桑苧翁獨自先走,約定兩三天後在金駝寨會麵。 桑苧翁走後,沐天瀾、羅幽蘭(從此女羅刹改稱羅幽蘭) 便率領家將們離開破廟向滇南趕路。 當天起更時分到了金駝寨,在映紅夫人盛筵招待之間,講起半路碰著一位老前輩事情,便把破廟內一夜深情,刪繁摘要地略述所以。

映紅夫人聽明白了其中經過,心裏暗暗稱奇,不免朝羅幽蘭多看了兩眼。 可笑羅幽蘭正嫌沐天瀾心直口快,雖然刪繁扼要,仍不免透露了幾分難言之隱,一雙剪水雙瞳,正變作百步穿楊的羽箭,直往沐天瀾。 他中了這支冷箭,心裏一陣哆嗦,頓時啞口無言,可是這一番情景,卻被同席的映紅夫人、璿姑等看在眼裏了。

映紅夫人慌替沐天瀾解圍,向羅幽蘭說:“ 恭喜姑娘! 難得父女重逢,姑娘已經有一身了不得的本領,又得到世外高人的慈父,這樣福分真是常人得不到的。 為了我們的事,又蒙老前輩親身前往,連我們都沾姑娘的光,我這裏先向姑娘道謝了。”

說罷,便起身向羅幽蘭深深致謝。

龍璿姑也離座替羅幽蘭斟酒,大家一陣謙遜,話題轉到獨角龍王深穀遇險的事情上去,說說談談賓主盡歡,席散時已到了魚更三躍時分。 飯後,映紅夫人兄弟婆兮寨土司祿洪,陪著沐天瀾到後寨相近偏院內看望金翅鵬的傷勢。 這時金翅鵬雖經本地外科醫生敷藥救治,依然昏昏沉沉,神智未複,無從慰問,隻好退出,仍然回到內寨正院。 滇南苗寨房屋,大小不一,大概倚山築岩,樹木為柵。 像龍家金駝寨土司府卻是半苗半漢的建築,體製較崇,占地頗廣,圍牆淩厚,望樓四角,前寨後寨,屋宇深沉,而且警衛森嚴頗為威武,無異一座小城池。

映紅夫人對於沐二公子沐天瀾視同恩主,特地把後寨居中正屋的幾間樓房,鋪設得錦繡輝煌,而且體貼得無微不至,特地指定中樓兩間有門相通的房屋,作為沐天瀾、羅幽蘭分居憩息之所。 自己和女兒璿姑、兒子龍飛豹子退居到偏樓,又把沐天瀾帶來的二十名家將安置在樓下側屋內,以便兩人隨時差遣,又下令寨內,選就勇幹精細的頭目,率領幹練苗卒全身武裝,前寨後寨分班巡邏,晝夜不絕。

次晨,沐天瀾從羅幽蘭房內回到自己臥室,猛見臨窗書案上,擱著一件晶瑩奪目,光彩非常的東西,東西底下,鎮著幾張褪紅薛濤箋,箋上寫著一筆類似瘦金體而又雜亂章草的書法,飛舞娟逸,波磔通神。 沐天瀾吃了一驚,先不看箋上鎮物,慌拿起幾張薛濤箋,仔細一瞧,上麵寫著:“妾閱人多矣,世間不乏美男子,然秀於外者未必慧於中,大抵氣濁神昏稟賦脆弱之流。 造物吝嗇,全材難得如此。

“近年伏處滇南,時於黑牡丹、飛天狐輩口中,道及沐二公子盛名,此輩多皮相,耳食而已。 及得諜報,趨從南來,預伏道左,得睹光彩,始驚毓秀鍾靈,近在咫尺,果一秀外慧中,翩翩濁世之佳公子也。

“複奇造化小兒,故施妙腕,於千萬人中,獨使草莽之物,拔幟先登,且複聯轡並駕,使滇南苗疆兒女啟踵延頸看煞衛玠,妒煞夷光。 然而金屋阿嬌,已成禍水,紅顏薄命,預伏殺機,蓋阿迷猓族,敵愾同仇,誓欲焚香搗鹿,死君床頭人而泄憤,禍不旋踵,行且危及公子矣。 妾不速而來,思欲晉接梁孟。

“不意錦帳半垂,鴛夢方酣,未驚好夢,聊書數行。 辟邪劍書乞賜玩,留質身佩玉獅子一具,其人如玉,其勇如獅,敬以玉獅子雅號奉贈何如? 日落邀君於異龍湖畔。 龍家細事,得公子一言事立解。 公子信,毋勞延佇,倘伉儷偕臨,使草野蒲柳,得親炙絕代佳人,尤所企幸。 羅刹夫人寫於龍窟之夕。”

沐天瀾把幾張信箋,反複看了好幾遍,麵上紅一陣,白一陣,驚奇、欽佩、慚愧、憂慮種種情緒,同時在他心上翻騰,弄得他如癡如呆。 半晌,他回過頭去,一看自己錦榻上掛著的辟邪劍,連鞘帶劍果然失蹤,慌拿起鎮紙的玉獅子仔細鑒賞,通體晶瑩透徹,色逾羊脂,雕琢精致,細於毫發。 尤奇通體雪白無瑕,唯獨一對玉獅眼,赤如火齊,光芒遠射,確是稀世之寶。 卻猜不透羅刹夫人肯用這樣寶物留下作押,把自己辟邪劍拿去,是何用意? 箋內語氣,似乎暫時拿取鑒賞一下,並非玉獅換劍,舉動一發難以捉摸,最怪筆法秀逸,才情淵雅,而且風流放誕,情見乎詞。 天下竟有這樣多才的女子,又是這樣的奇特人物。 猛想起她在這間屋內,從容自若地寫下這許多字,我們睡在隔室竟像死的一般,全未覺察,內外又通宵巡邏不斷,竟被她來去自如,這種飛行絕跡的功夫,也實在太可怕了。

沐天瀾立在窗口書案前,拿著這幾張薛濤箋,逐字逐句,來回琢磨,全副精神都貫注在這上麵,不料驀地裏從身後伸過一隻雪白手來,迅速地把手上幾張信箋奪去。

沐天瀾慌一回身,才知羅幽蘭悄悄從臥室出來,掩在身後,麵上嬌慵未褪,秀發拂肩,羅襟半掩,酥胸微露,一陣陣香澤似箭一般撲上身來。 沐天瀾癡癡地鑒賞秀色,新上雅號的玉獅子,幾乎變成向火的雪獅子了。

羅幽蘭嗤地一笑,嬌嗔道:“你又發的什麼癡,一早起來立在窗前看這幾張勞什子,嘴上自言自語的,不知叨念什麼。 我立在你背後半天有時,你通沒覺察,這幾張勞什子,誰寫的? 引得你這樣發癡。”羅幽蘭嘴上說著話,一對妙目早已貫注在幾張字箋上。

無奈羅幽蘭從小生長盜窟,識字無多,信箋上寫的一筆行草和這樣文字,苦於無法通釋。 不過她是聰明極頂的人,箋上的“美男子、佳公子”和具名的“羅刹夫人”等字跡,雖然半行半草,也可以意會而得。 尤其一看到羅刹夫人的具名,立時妙目大張,口上“噫”了一聲,急問道:“瀾弟,這是什麼一回事? 這幾張字怎樣來的,說的怎樣話? 瀾弟,你快說與我聽。”

沐天瀾當然唯命是從,羅幽蘭靜靜地聽他解釋完畢,回頭向榻上掛劍的地方瞧了一眼,一伸手從沐天瀾手上把玉獅子搶了過去,看也不看塞在懷裏,急急跑回自己臥室。 一忽兒走了出來,頭上發已攏好,身上也結束整齊,立時向兩間屋內前後窗戶仔細勘查了一遍,然後推開一扇後窗,一聳身,躍出窗外翻上屋去。 沉了一盞茶時,從前窗跳進室內,向沐天瀾說:“這人一身輕功,與眾不同,確在我輩之上。 怪不得來去自如,我們茫然無知了。”

沐天瀾道:“嶽父去探她行蹤,還沒有到來,萬不料她已到此,反而我們情形,被她悄悄地摸去,而且今天約著我們在異龍湖畔會麵,是善意是惡意,一時真還捉摸不定。 雖然她箋上說得冠冕,說是龍家的事,小事一段,一言可決。 我推想其中定有文章,我們一毫大意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