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羅刹想順便瞧一瞧自己從前落腳之所,沐天瀾也要回味一下那晚的旖旎風光,兩人心同意合,便吩咐家將們在官道等候,兩人並騎馳入山腳小徑,尋到那所小小的碉砦,卻隻剩下頹垣破壁,連那所小樓也被人燒得精光,伺候自己的苗漢苗婦也不知何處去了。 猜是黑牡丹飛天狐等恨極了兩人,連這所小樓也遭了池魚之殃了。
兩人無法,隻好撥轉馬頭,會合家將們向前進發。 走了一程,越過椒山來到老魯關,再進便是習峨縣,屬臨安府地界,離石屏州金駝寨還有一天路程。 但是過了老魯關天色已晚,路境又險惡,人馬也疲乏了,隻好先找個落腳之所,度過一宵再走,偏偏他們心急趕路,錯過了宿店,這段路上因為苗匪出沒無常,行旅裹足,家將們找來找去找不到一個相當的寄宿之所。 最後找到離開官道幾裏開外的一處山峽裏麵,尋著一所破廟,廟內還有幾間瓦房,權可托足。 好在家將們帶足幹糧及行旅應用之物,點起火燎燈籠,引著沐天瀾女羅刹來到山峽裏麵。 一看這座廟依山建築,居然有三層殿宇,一層比一層高,頭層已塌,隻剩了兩堵石牆,一個廟門,廟門的匾額已經無存,僅在石牆上歪歪斜斜寫著“真武廟遺址” 幾個大字。 進了破廟門,第二層大殿竟有半殿片瓦已無存,天上月光照下來,正照在瓦礫堆中的真武石像,滿殿的青草又長得老高,這樣怎能息足?
幸而從大殿後步上幾十級石磴,石磴兩旁盡是刺天的翠竹,走完石級卻是一大片石板鋪的平台,三麵築著石欄,平台上麵蓋著三上三下的樓房卻還完整。 抬頭一看樓上,微微的有一點燈光閃動,好像有人住著。 沐天瀾一看有人住著,大隊人馬不便往裏直闖,派了兩個家將先進去探問借宿。
家將進屋以後,引著一個老道走了出來。 平台上火燎高懸,看清出來的這個老道,清臒雅潔,鶴發童顏,疏疏的幾縷長髯,飄拂胸際,瀟灑絕俗,一身道袍雲履,也是不染纖塵。 最注目的還是老道一對開闔有神的善目,和背後斜係著雙股合鞘的劍匣。 沐天瀾吃了一驚,想不到這座破廟裏藏著這樣的人物,明明是一位風塵異人,江湖前輩,一回頭正想知會女羅刹,哪知她一對秋波直注老道,滿麵露出驚異之容。 她一拉沐天瀾衣襟,耳邊悄聲道:“ 這位道爺我認識的,當年群俠暗進秘魔崖,大戰九子鬼母,便有這位道爺在內。 而且製住鬼母飛蝗陣的,也是這位道爺,我還記得他便是武當名宿桑苧翁。” 悄語未畢,桑苧翁已大步走近前來,嗬嗬笑道:“ 貧道雲遊各處,今晚偶然在此托足,想不到二公子帶著隨從遠臨荒寺,真是幸會。”
沐天瀾也聽自己師父說起過桑苧翁名號,慌不及躬身下拜,口裏說道:“老前輩休得這樣稱呼,晚生聽家師說過前輩大名,想不到在此不期而遇。 晚生隨行人眾,又因趕路心急,錯過了借宿之處,不得已尋到此地,不料驚動了老前輩仙駕, 尚望恕罪。”
桑苧翁笑道:“我們沒有會過麵,你又隻聽令師說過一次,何以此刻一見麵,便認出是老朽呢?”這一問使得沐天瀾有點發窘,女羅刹暗地通知的話能不能說出來,一時真還委決不下。
其實老道故意地多此一問,他一出屋炯若雷電的眼神,早已注在女羅刹身上,女羅刹的舉動,逃不過他的眼光。 他這一問,不等沐天瀾回答,便問道:“老朽和這位姑娘,似乎有一麵之緣。”說了這句,忽地麵露淒惶之色,拂胸的灰白長須,也起了顫動的波紋,猛地兩眼一闔,把頭一仰,微微的一聲歎息,低頭時眼角已噙著兩粒淚珠。
桑苧翁這一動作,雖然眨眼的工夫,沐天瀾看在眼裏,暗暗奇怪,尤其是女羅刹起先被老道眼神一照,立覺心裏起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感應。 想起從前在秘魔崖初見這個老道時,似乎也曾有過這種感覺,不過當時雙方敵對,並未加注意,現在重逢,重又起了這種感覺,既不是怕,又不是恨,自己也莫名其妙。 她隻管低頭思索,對於桑苧翁這句話沒有入耳,對於桑苧翁含淚歎息的一點動作,也忽略過去了。
桑苧翁並不理會女羅刹,向沐天瀾笑道:“ 不瞞你說,老朽也是剛剛到此,隻比你們先進一步。 這所樓房外表看看尚可,但是樓上樓下真真是家徒四壁,連一個坐處都沒有,你們人馬一大堆,怎樣安插呢? 我看這樣罷,把馬鞍拿下來當坐具罷。”
沐天瀾立時命令家將們把馬鞍摘下三具送上樓去,樓下由家將們自己想法。 馬匹都拴在平台石欄杆上,另派幾名家將分向四近搜索點草料喂馬,一麵撿幾塊磚石搭起行灶,支起自己帶來輕便軍鍋,汲點溪水,撿點幹柴,便可燒水喝。
桑苧翁領著沐天瀾女羅刹進屋上樓。 一看這三間樓房,真正可憐,隔斷板壁通通拆盡,成了一統之局。 樓板也隻剩擱置樓梯所在的一塊地方,不到一丈見方的麵積。 幾扇樓窗東倒西歪,空氣倒非常流通,因為樓板隻剩下了這一點點,樓上樓下呼應靈通,樓下家將們的動作可以一覽無遺。 三副馬鞍便從破樓板縫裏遞了上來,片時,隨鞍帶來的水壺、茶杯、幹糧也都上來了。
桑苧翁笑道:“想不到老夫今晚叨你們的光,本來已拚出立一夜、餓一夜、渴一夜了,現在可是有吃、有喝、有坐,來來來,我們坐下來,作一次長夜之談。” 桑苧翁老氣橫秋,便在上首麵窗而坐,沐天瀾、女羅刹背著窗並肩坐在下首,中間放著茶具幹糧,可以隨意吃喝。
女羅刹上樓以後緊靠著沐天瀾,始終默不出聲。 桑苧翁也奇怪,眼神雖然時時注意她,卻不和她說話。 沐天瀾越看越奇怪,卻想不出什麼道理。 也許為了從前九子鬼母的關係,桑苧翁看不起她,這一想,連自己也有點不安起來,萬一自己師父也深惡痛恨她將怎麼辦呢?
三人隨意吃喝了一陣解了饑渴,沐天瀾無意之中問了一句:“老前輩剛才說是雲遊到此,也是偶然息足,不知老前輩從哪兒駕臨,到此有何貴幹?” 桑苧翁微微一笑,朝他們看了一眼,伸手一拂長須,一字一吐地說道:“ 你問我從哪兒來,到哪兒去,為了什麼? 這話太長,不瞞你說,老夫自從和你尊師破了秘魔崖以後,便添了一件心事,這樁心事是老夫一生未了之願,這幾年老夫雲遊四方,便為了這件心願。 現在好了,不久便可了此心願。 老夫隻要這件心願一了,便可老死深山,不履塵世了。”
沐天瀾聽他說得恍惚迷離,正想張嘴,不料默不出聲的女羅刹,突然顫著聲音問道:“老前輩,您說的那件心願,晚輩們可以洗耳恭聽嗎?”
桑苧翁看了她一眼,點點頭道:“ 可以。” 說了這一句,卻又沉默了半晌,似乎思索一樁事,突然問道:“姑娘,你現在大約明白你是漢人,但是人家稱你為女羅刹,這個名號什麼意思,姑娘,你自己明白麼?”
女羅刹頓時柳眉深鎖,盈盈欲淚,低聲說道:“ 誰知道什麼意思呢? 一個人自己不知道姓什麼,也不知道父母是誰。 像我這種人真是世上最可憐的人。 現在倒好,又出了一個羅刹夫人,如故和我一般,真是無獨有偶了。” 她說的聲音雖低,桑苧翁卻聽得真切,驀地須眉桀張,雙目如電,厲聲喝問道:“誰是羅刹夫人? 怎的又出了一個羅刹夫人? 快說快說!”女羅刹、沐天瀾同時嚇了一跳,連樓下家將們都愕然抬起頭來。 他自己也察覺了,緩緩說道:“老朽心中有事,你們隻說羅刹夫人是誰,你們和這人見過麵沒有?”
沐天瀾、女羅刹看他聽到羅刹夫人突然變了麵色,又強自抑製,卻又一個勁兒催問,料想這位老前輩和羅刹夫人定有說處,此番到金駝寨去正苦不知羅刹夫人來曆,無從下手救人,這位老前輩如果知道倒是巧事。 沐天瀾便把金駝寨龍土司遇險,羅刹夫人下書要挾,自己趕往救助,故而到此息足等事,都說了出來。
桑苧翁凝神注意地聽完,不住地拂著胸前長須,嘴上連喊著:“孽障孽障!” 一雙威棱四射的善目,瞧一瞧女羅刹,又瞧一瞧沐天瀾,不住點頭,嘴邊也露出得意的笑容。 兩人被他看得心裏發慌,突見他麵色一整指著女羅刹前胸說道:“我問你,你左乳下有聯珠般三粒朱砂痣嗎?”
女羅刹一聽這話,驚得直叫起來,嬌軀亂顫,妙目大張,一手緊緊拉住沐天瀾,一手指著桑苧翁嬌喊著:“你……你……”說不出話來。 沐天瀾也驚詫得忘其所以,脫口而出地說道:“ 對,有的! 老前輩怎的……知道了?” 話一出口猛然省悟,該死該死! 我現在怎能說出這種話來? 何況在這位老前輩麵前! 頓時羞得夾耳通紅,啞口無言了。 這一來,兩個人都鬧得驚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
桑苧翁倒滿不在意,反而變為笑容滿麵了,笑道:“賢契,現在我倚老賣老,叫你一聲賢契了。”沐天瀾慌應道:“這是老前輩看得起晚生,老前輩有何吩咐,晚生恭領教誨。”沐天瀾把老前輩叫得震天響,想遮蓋剛才的失口。
桑苧翁微微笑道:“你們不必猜疑,且聽我講一段親身經曆的奇事,給你們消磨長夜,你們聽得也可恍然大悟,對於你們也有許多益處……” 桑苧翁剛說到這兒,突然目注窗口,一躍而起,大喝一聲:“鼠輩敢爾!”
沐天瀾女羅刹聞聲驚覺,分向左右躍起,轉身觀看。 就在這一瞬之間,窗口喳喳連響,一蓬箭雨,分向三人襲來,地方既窄,又係變起倉卒,趨避一個不當便遭毒手。
未待沐天瀾女羅刹施展手腳,隻見桑苧翁不離方寸,舉起飄飄然的長袖,向外一拂。
呼的一聲風響,迎麵射來的一陣袖箭,竟改了方向,斜刺裏飛了過去,一支支都插在壁角上了。 猛聽得窗外一聲大喝道:“好厲害的劈空掌……”
喝聲未絕,桑苧翁一上步,兩掌向窗口一推,喝聲:“下去!” 就在這喝聲中,窗口“啊喲”一聲驚叫,簷口確然一震,似乎有個賊人掉了下去。 樓下家將們也自一陣大亂,齊喊:“捉賊!”沐天瀾女羅刹一點足,已竄出窗外跳下樓去,四麵搜查,已無賊影,檢點家將和馬匹,並無損失。
那位桑苧翁已飄飄然立在頂脊上,笑道:“兩個賊徒已騎馬逃向滇南去了,不必管他,還是談我們的話,請上來請上來。”兩人回到樓上,桑苧翁已安然坐在原處了。
沐天瀾道:“ 來賊定又是飛天狐、黑牡丹之類,經老前輩施展‘ 隔山打牛’ 的氣功,其中一賊定已受傷。 雖然被同伴救去,也夠受的了。 像老前輩這樣純功,晚輩真是望塵莫及。”桑苧翁笑道:“名師出高徒,賢契定是此中高手。 現在不提這些,我們談我們的,請坐請坐。”當下三人照舊坐定,靜聽桑苧翁講出一番奇特故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