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朱國卿把不肖生,引到一間書房裏坐下,即抽身進裏麵去了。
不肖生看那書房中陳設,當窗一張楠木長條桌的上麵,就放著一方碩大無朋的硯池,和一個用竹根雕成的筆筒。筆筒內插著十來支大小的毛筆,靠牆擺著四把楠木靠椅、兩個茶幾,壁上並沒有懸掛甚麼字畫,卻掛著一把四尺多長的兵器;形式像劍,比尋常用的劍足長過一倍,捏手的所在,係著兩條手指粗細的絲絛。心中暗想:哪有這們長的劍?然照形式看來,不分明是一把劍嗎?正打算趁著沒人,取下來見識見識,忽聽得外麵腳聲響,隻得仍坐著不動。
腳聲漸響漸近,門簾起處,進來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身穿八團花寶藍紗衫,上罩一件玄青團花紗馬褂,生得濃眉巨眼,神采驚人。嘴邊並沒有留須,望去不過四十來歲的年紀,笑容滿麵的,向不肖生抱拳說道:“兄弟便是朱寶誠,勞先生遠道來訪,失迎得很。”那說話的聲音,十分嘹亮,一聽就知道,那聲音是從丹田中發出的。不由得心中發生一種敬愛之念,隨即答禮,客氣了幾句,彼此坐下來攀談起來。
這一次攀談,不肖生得的益處卻不少,才知道掛在壁上的,那四尺多長的兵器,竟是一把劍。據朱寶誠說,這還是短的,極長的有八尺,在臨陣時才用。古人身上佩帶的,不過三尺,隻能作防身用,不能上陣。現在一般人用的,都在二尺以內,不是劍,是匕首。劍尖在一尺以內,便逐漸尖削起來,匕首尖削在一寸以內,和匕的頭子一般,所以名叫匕首。這劍四尺五寸,是因為小兒輩沒力氣,使不動八尺的長劍,特鑄這們短的,給他們使著玩耍。
不肖生在朱家住了七日,看朱寶誠使了一次劍,朱國卿兄弟每人使了一次。不肖生心中很疑惑,從來各種小說中,凡是寫人舞劍,不是說舞得一團白光,便是說甚麼兔起鶻落,甚麼如風飄瑞雪;怎的朱家這種劍法,和那些小說上稱讚的,一些兒也不像呢?不但沒一手盤旋飛劍的,並且有時呆呆地立著,兩眼望著劍尖,出了神似的,動也不動一動。就是動的時候,手足也都迂緩得一下是一下,不相聯貫。
他父子沒動手演的時候,不肖生早已準備了幾個“好”字,含在口裏,等演時叫出來,助他們的興。及至三人都演完了,一個“好”字,都不曾叫得出口。非是眼界高,實在是看不懂,不知“好”字應從哪裏叫起。若一味瞎叫,反顯得強不知以為知,更惹他們笑話,不如索性不開口。
三人演完了,朱寶誠拱手說:“見笑!”不肖生隻得老著臉說道:“我平生不曾見過使劍的,先生的劍法,我實在是莫測高深。還望先生念我來意之誠懇,不吝珠玉,將這劍法的奧妙,賜教一二。”
不肖生說這話,是疑心朱家的劍術,不肯傳於外人,有意胡亂使出這些莫名其妙的手法,拿來搪塞,免得外人剽竊。
朱寶誠似乎看出來了不肖生的意思,即笑著答道:“世間沒有不肯傳人的武藝,也沒有甚麼秘密不能給人知道的武藝。都是因為世俗教師,自己沒真實本領教徒弟,卻又想騙徒弟的錢,便裝出有許多秘密手法,不肯輕易傳人的樣子來;但又故意露出些意思,使徒弟去將就他、拜求他,他仍裝模作樣。及至未了,多許他幾十串錢,他就揀一兩下,比從前教的略為直截些兒的手法,傳給這個出錢多的徒弟,便算是秘傳,其實算得甚麼?我這劍法,要說是秘傳罷,手手是秘傳;要說平常罷,手手很平常。劍法便再好些,沒有工夫,也是枉然。世間哪有工夫能剽竊到手的?莫說工夫不能剽竊,就是法子也剽竊不了。這人一看即能剽竊,則他的工夫必然在我數倍以上,工夫既在我之上,哪裏用得著再剽竊我的呢?即是和我差不多的工夫,他若不與我同門,彼此也都剽竊不著;工夫在我以下的人,是更不待說了。一手一手地剖析來教,尚且還得半年、三五個月,才能通曉法門,豈是一望就得成功的嗎?舍間的劍術並非不傳外人,隻因外人沒有肯來學的,所以不曾傳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