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不可思議 於是館主人就從頭至尾講起來道:“家兄開設的那家旅館,張先生曾去過的嗎?近來生意清淡,年關已逼緊了,空了外麵一千多塊錢的債,年內萬不能不償還。今年銀根奇緊,借貸是無望的,沒法,隻得和家嫂商量。
“家嫂略有些私蓄,衣服首飾也不少,家兄要家嫂,暫時拿出來,過了年關,明年就容易活動了,那時一定如數歸還。
“家嫂是個最算小的女子,有多大的氣魄,眼光兒能見得到多遠哩?這一點衣飾和私蓄,可憐她積聚大半世,才積到這個數目。一旦要她全數拿出來,雖說的好聽,明年如數歸還,隻是夫妻之間,歸還明是一句話。
“明年家兄手中,真是活動的很,倒還有點兒希望;若是生意和今年一般清淡,我們做生意的人,哪裏有一注一注的大橫財呢?欠了旁人的,信用上的關係,失了信,便不能在上海商場中混。所以就變賣產業,或出極重的息告貸,也得打腫臉稱胖子。
“至於自己老婆的錢,隻要拿得出,就是十萬八萬,也是用了再說。她一時不肯拿出來,隻好說得信孚中外,誓不爽期,及至到了手,用光了,誰還把這筆不急之賬,擱在心上?
“家嫂也是個很精明的人,如何想不到這一層,怎麼肯全數拿出來呢?家兄勸說了好幾次,家嫂無論如何,隻肯將存在四明銀行的五百四十塊錢拿出來,還要家兄拿出一樣值錢的東西作抵押。
“家兄有一千塊錢北京自來水公司的股票,願意拿出來作抵押品,但是得加借四百六十塊錢的當頭,合成一千。一千抵一千,總算是穩當了,家嫂仍是不願意。
“家兄打發舍侄來接敝內去作說客,好容易費了多少唇舌,才說妥了。家兄先把股票交給家嫂,要家嫂把四明銀行的存折拿出來。家嫂存在四明銀行的錢,大約不止五百四十塊,就不肯要家兄去取,衣服首飾,也不要家兄去當。
“這是前三日的事,約了昨日,由家嫂取了當了,爽爽利利地交一千塊錢給家兄。家兄隻要說妥了,也就樂得不經手。我和敝內到了昨日,以為家嫂的一千塊錢必已交出來了,沒想到今日一早,家兄就跑到我這裏來,愁眉苦臉的,要我趕緊替他設一千塊錢的法,因為約好了人家,再不能失信。
“我說:‘嫂子不是已經替你,設了一千塊錢的法嗎,怎麼還要一千哩?’
“家兄跺腳道:‘快不要提你那不賢良的嫂子了,混賬到了極處。我此時沒有工夫說她,你隻趕緊替我設法罷!你有法設便好,若沒有法設,就直切了當回絕我,我好有我的打算。’
“我聽了家兄這般說法,又見了那著急的樣子,素知道他是個性急想不開的人。他所謂有他的打算,不是懸梁,便是跳黃浦江。
“心想家嫂雖是個沒多大見識的女流,但平日說到哪裏,做到哪裏的脾氣,我是知道的。既當著敝內說得千妥萬妥,拿出一千塊錢來,決沒有無緣無故又變卦的。莫不是家兄先變卦,忽然想將那作抵押品的,一千塊錢股票抽回,家嫂因此不肯將錢交出麼?
“我自以為猜度得很是,便向家兄道:‘不論辦得到辦不到,總得替你設法,嫂子的錢,大概是不肯拿出來了,你那一千塊錢的股票呢?’
“家兄道:‘有股票,也不來找你設法了。你那不賢良的嫂子,見我近年倒黴,反時常問我要錢,好存積起來,預備我蹩了腳的時候,她好有錢使用。我既是樣樣事都不順手,哪裏還有錢給她呢?
“‘那一千塊錢自來水公司的股票,她早就吵著問我要,說這是一千塊錢靠得住的活動產業,要給你侄兒留著做學費。我不肯給她,她為這事和我鬧過幾次唇舌。這回的事,她哪裏是肯借錢給我咧?原來是拿借錢給我為由,想騙我這一千塊錢股票的。大前天交股票給她的時候,她不肯拿銀折和當頭給我,就是她的槍花。
“‘昨日她坐著包車,提了一個小皮包,在外麵兜子一個圈子,回來說人不適意,倒在床上睡了。我因在外麵有事體,到夜間九點鍾才歸家,一切賬項,都約了在今天下午,送還給人家。
“‘歸家後,自然問她要那一千塊錢,她裝做得真好笑,聽說我要錢,慢騰騰地翻起身來,伸手往枕頭邊一摸,沒摸著甚麼。立時就做出著慌的樣子,一蹶劣跳下床,翻開枕頭,看了一看;又翻開被臥,看了一看,更做出了戰戰兢兢的樣子說道:怎麼呢,誰把我一個小皮包提去了呢?
“‘我這時一見,就料道是槍花,忍住氣問道:錢擱在小皮包裏麵嗎?她也不答應我,隻在滿床墊被底下,翻來覆去地尋找。我就說這房裏除了自己家裏人,甚麼外人也不能進來。
“‘幾十年來,我不曾失過竊,難道擱在枕頭邊的皮包,還有一個人睡在旁邊,也會有扒手進來扒了去嗎?她也說不出一個道理,開口就大哭起來,旋哭旋用頭去床架上亂撞。
“‘我見了她這裝假的樣子,心裏說不出的痛恨。但是我也懶得多說,隻拿她拉住說道:皮包失掉了,且待慢慢兒尋找,你把那股票拿給我罷。我約好了人家,明日沒錢,就得要我的命,我拿股票去外麵押借,也可押到七八百塊錢,不過吃點兒利息的虧罷了。
“‘她盡著我說,隻管哭著不答應我。我急得罵起來道:你不把股票拿出來,打算要怎樣哩?她仍是哭著說道:那股票也放在小皮包裏,不知是哪一個沒天良的,偷了去了。好笑!她倒想賴在我身上,說是我乘她睡著的時候,偷了那皮包,再向她要錢,反揪扭著我,要和我拚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