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風雪之夜(2 / 2)

當時對於這一層,我們三人都不曾用腦力,略略地研究。心心念念的,所思量就隻怕他回來的太晚,或這夜竟不回來,我們見不著麵。以外的事,甚麼也不放在心上。

張四爺教茶房買了些酒,和下酒的菜,我們坐下來,才喝了兩杯酒的工夫,忽聽得樓口,有二人說笑著行走的聲音。

張四爺喜笑道:“來了,這是館主人的聲音,我聽得出。同館主人去的,必得同回來,等我迎上去看看。”說著起身,開了房門。跨出去就聽得大笑道:“果是陳先生回來了。有先生的同鄉,向某某和黃某某來奉看,已在我房裏等了好一會了。”

張四爺是這麼說過之後,並不聽得陳複君回話。隨見張四爺,引著一胖一瘦的兩個人進來。

我們同時立起身,不用張四爺紹介,我等一見就知道這個身材瘦小的,是陳複君,身上僅穿著一件青布夾袍,馬褂背心都沒穿一件在上麵。頭上科著頭,也沒戴帽子。淡黃色的臉膛,兩條眉毛極是濃厚,眉骨高聳,兩眼深陷,在高聳的眉骨之下,就仿佛山岩下的兩個石洞一般;準頭又豐隆,又端正,額上的皺紋很多,眉心也不開展,使人一望就知道他是一個用腦力極多的人。

身上衣服雖是單薄到了極點,但不僅沒有縮瑟的樣子,並且才從外麵風雪中進來,館主人披著很厚的外套,裏麵是猞猁的袍子,頭上貂皮暖帽,凡所以禦寒的東西無不完備,尚且冷得臉如白紙,全沒一些兒血色。兩耳便紅得和豬肝相似,兩手互插在袖筒裏,口中還隻嚷著好冷呀,好大的北風呀。

陳複君立在旁邊,卻好像不覺有何等感受,並沒有咬緊牙關,和抖擻精神,與嚴寒抵抗的樣子,正和我等過三月、九月那種輕寒輕暖的天氣一般。

我在新重慶路,聽張四爺說的時候,我心裏就暗自尋思道:“年輕氣血強盛的時節,穿夾袍過冬,算不了甚麼。鄉下種田的人,不到四十歲以上,穿棉衣過冬的也不多。記得我十六歲的時候,穿學校裏的製服也是夾的,竟過了一個冬天,還趁大雪未化,築雪獅子玩耍。”

到這時見了陳複君的麵,這種想頭,卻登時打銷了。因為陳複君的態度,絲毫沒有矜持的意味,在體質好、氣血盛的少年,雖多能以單薄的衣衫,和嚴寒抵抗,然畢竟不能像這麼行所無事的,一些兒沒有感受。

我們三人同時向他行禮,他答禮也是落落莫莫的,確是一個不善交際、不善應酬的人。

張四爺代我們紹介了姓名,我略略表明了幾句仰慕的意思。

陳複君微笑不曾答話,那旅館主人已高聲笑著說道:“這位陳先生,哪裏是一個人呢?”

張四爺一聽這話,也大笑搶著說道:“你這話才說得好笑,怎麼硬當麵罵他不是一個人咧。”

我們三人也不由得笑起來。

館主人忙笑道:“張先生不要用挑撥手段,我說陳先生不是個人,的確不是個人,千真萬真地是一個神仙。今天若沒有這位神仙,簡直要鬧出大亂子來,說不定還要鬧得人命關天呢。”

張四爺帶著驚異的神氣問道:“是怎麼一回事?你說他是一個神仙,我很相信,不是恭維過當的話。”

說時用手指著我們三人,接續著說道:“不過我這三位朋友,聽得我述陳先生的本領,欽羨的了不得,定要我紹介,來拜望拜望。我心裏雖是很願意做這一回紹介人,但是陳先生的本領,卻沒有擺在麵上。若講言論豐采,我敢說句不客氣的話,陳先生沒有大過人之處,然則我雖紹介著,彼此見了麵,也不過和見著一個平常人相似,難道見麵就好意思教陳先生,做一回和昨夜一般的把戲,給這三位朋友看嗎?

“便是陳先生肯賞臉,我也絕不敢如此托熟。難得恰好有一回驚人的事故,說出來給三位聽了,也不枉了他們冒著風雪,來拜望的一番誠意,也就和親眼看了把戲差不多。”

館主人笑道:“張先生說得這般珍重,我倒不能不詳細點兒說了,諸位且聽著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