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連說使不得。我見他執意要自薦,也就由他。昨日又來對我說,病已治好四成,第五次的賬單過了期還不曾送來,大約暫時不致向我逼賬了。’
“旅館主人搶著笑道:‘豈有此理,莫說陳先生替舍侄女治好了病,就隻憑朱先生這點麵子,住三五個月,我好意思向陳先生問賬嗎?’
“翼黃連忙點頭道:‘這是我相信的,不然也不必紹介他到這裏來了。’
“翼黃坐下來向我說道:‘複君這回若不是手頭很窘,決不致毛遂自薦的。替他侄小姐治病,這也是合該他侄小姐的病要好,才有這麼湊巧。複君的脾氣,從來不肯求人,人家也不容易求他。’
“館主人笑道:這確是舍侄女的災星要脫了,恰好陳先生和小兒在這房裏談話,我在隔壁房裏聽得分明,立刻過來求教,不然也當麵錯過了。’
“翼黃不做聲,望著陳先生笑,我到這時,才知道陳先生的名字叫複君。方才進房的時候,雖曾請教他的台甫,隻因他說話的聲音很低,也全是平江口音,畢竟聽不大明白。
“我和翼黃的座位相近,低聲問道:‘陳先生此時尚穿夾衫,廣東氣候暖,自沒要緊,到此地還這麼單薄,不冷麼?若是一時沒有合身的冬服,不嫌壞,我尚有一件羊皮的袍子,老弟可將我這一點誠意,達之陳先生麼?’
“翼黃大笑道:這是老哥一片愛才誠意,有甚麼不可向他說?不過他十年以來,不曾穿過棉衣,並非沒有冬服,是用不著冬服。他就穿這一件夾衫,有時還汗流浹背呢。隻是他雖不能承受你這點人情,總不能不承認你是他的知己了。’說時回頭呼著複君笑道:‘有客到你房裏來了,你就不能略盡東道之誼嗎?’
“陳複君正色道:‘你不要也和我開玩笑。’
“館主人忙道:‘豈敢豈敢!東道之誼應該我盡才是。’
“我也從旁搶著說道:‘館主人東道之誼,早已盡了。我和陳先生都在此地作客,本來無可分別是誰的東道,不過要於無可分別中,分別出來,就是先到此地的,應作東道。我到上海已過了半年,住這裏也有三個多月,這東道天經地義的是應我做。’我說了就起身,打算叫茶房去買酒叫菜。
“翼黃哈哈大笑道:‘四爺,你怎的忽然這麼老實起來。’
“我立住腳問道:‘你這話怎麼講?’
“翼黃道:‘你且坐下來再說。’我隻得又回身坐下。
“翼黃道:‘我明知複君手中很窘,你和館主都不是外人,定要盡甚麼東道之誼呢?隻因他會一手小把戲,正和《綠野仙蹤》小說上,所寫冷於冰的搬運法一般,百裏內的東西,不拘甚麼,隻要是輕而易舉的,都可立時搬運得來。我說盡東道之誼,是想他做點兒這類的小把戲給你看。搬運了酒菜或點心,我們就擾了他的,這便算是陳複君做東道了。’
“我一聽這話,直喜得跳起來,向陳複君就地一揖道:‘要先生做東道,本來不敢當。但是像翼黃老弟所說的這種東道,我卻忍不住不領先生的情。’
“館主人聽了,也起身向他作揖。翼黃就在旁邊笑道:‘看你再好意思推脫。’
“陳複君隻得起身答禮,半晌躊躇不語。
“翼黃從衣袋摸出一塊光洋,交給複君道:‘這塊錢是我內人給我,教我順便買塊香皂,回去洗臉的,暫時抽用了,給你做這東道罷。’複君伸手接了。
“我連忙止住道:‘我這裏有錢,弟婦的錢怎好抽用?’我說著,即往口袋裏掏錢。
“翼黃笑道:‘不行,複君使我的錢沒要緊,老哥的錢,他決不肯使的,不用客氣罷。’我聽說,就隻好不掏了。
“複君抬頭望了一望說道:‘這間房沒有朝外的窗戶,這把戲玩不了。’
“我說:‘樓上行麼?我那房間有兩個朝外的窗,並且還朝著空處。’
“翼黃不待複君開口,連說:‘行,行!我們就到樓上去罷。我不能和複君一般不怕冷,這房裏沒有火,兩手都凍僵了,到老哥房裏,烤烤火也好。’於是四人一同上樓,到我房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