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有老鼠,有長蟲,有中午的悶熱,早晨的濃霧,然而我對於大別山也並非毫無留戀,特別是我留戀暫時的幽居生活。五年來的時間大半是在前線上,征途中,轟炸下,匆匆忙忙的溜走了。我需要短時間安定下來,讀讀書,寫寫文章。在不得已的情況下,大別山中暫時也算適合我的要求。在這兒,暫時沒有敵人的進攻,也沒有敵機的轟炸,而物價又比後方便宜。雖然我是背負著難言的痛苦,但十幾年來,我沒有一天不是在明槍暗箭中過生活,我能夠忍受一切苦痛,甚至將死置之度外。既然在山中我還能短期住下去,讀讀書,寫寫文章,同朋友聊一聊閑天,這地方就多少有點兒值得留戀。
初到山中,我也打算像別人一樣的用稻草蓋一間小房子。當時正是春末夏初,處處蛙聲,吵得我心緒不安。白天,我參加文化界召開的各種座談會,晚上回到朋友家中又被蛙聲吵鬧得不能作事。那時候我打算小房子蓋成之後,題名做“聽蛙草堂”,以說明我的生活無聊。後來款子籌不來,蓋房子的計劃變成泡影,而蛙聲也因天氣入秋,逐漸稀疏。今春,我將公家的兩間破舊的小草屋加以改造,院子裏種滿雜花,南瓜和牽牛爬上屋脊,並密密的遮掩了東邊的窗子。這屋子本來很低矮,又加之西麵靠山,東麵被茂生的雜草擋住,屋裏的光線很不充足。不過我一向愛幽窗,在幽窗下更適宜靜坐深思。我的許多文章都是在暗淡的桌子上寫出來的。我給這屋子題名做“半幽軒”,一則暗示我的生活和心情,以及這世界和這時代。
在白天,院子裏常常聽不到一點兒人聲,偶爾有不知名的山鳥從窗外的山坡發出來清脆的叫聲,更襯得院裏寂靜。當我感到疲倦的時候,便停下手中的禿毛筆,隔著窗紗凝望著小山坡上的低矮的鬆樹和深深的青草,茫然的出神起來。在夜間,我更感孤獨,就像是一個失蹤的旅人隻身漂泊在萬裏荒涼的草原之上。有時我神經過敏的猜疑著有幾隻眼睛在我的小屋的周圍窺探,便趕忙吹熄油燈,睡在床上,不叫在漆黑的深夜中使別人望見我的窗子裏還透出一點微弱的燈光,說我在醒著,在忙著,胡生猜疑。每逢風雨之夕或漫長而嚴寒的冬夜,如果我忽然被噩夢或什麼聲音驚醒,我便不由的恐慌起來,一定得點著燈,熬到眼皮疲倦地合上為止。我不信有鬼;然而我怕寂寞的清醒在黑暗中,我怕在黑暗中偶然有鬼影出現。我認為一個人如果在神經衰弱時候,在精神恍惚時候,由於心理作用,看見鬼自然是可能的事。因此,我怕一個人孤獨的走夜路,怕黑夜裏被噩夢驚擾或失眠;甚至,當我為寫文章坐到更深人靜後,我一定得關好門戶並拉上窗幔,為的是怕望見屋子外無邊無際的黑暗的海洋。如果我能夠發現對麵的山腳下有一點燈火,縱然那光亮十分微弱,我也會感到安慰,立刻膽壯,從新拉開窗幔,添上燈草,繼續工作,因為我知道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在遙遠的山腳下,還有一個不相識的伴侶嗬。
倘若在星期六晚上,我便不會有神經過敏的恐怖感覺,因為附近的中山紀念堂的京劇往往一直到深夜方散。我向來不懂京劇,當胡琴鑼鼓鬧得我不能入睡的時候,便走出屋子,聽著苦哇鳥的單調的悲憤的哭聲,發自附近的稻田下邊。假若是冬末春初的夜晚,我就披著大衣,佇立山徑,欣賞著遼遠處野火燒山。這時候天和地完全昏黑,山也是昏黑的,隻看見一條一條的赤色火龍活躍在遠天的邊際。
如今當小院中的花草零落的時候,當楓葉正要變紅的時候,當燒山的季節將要降臨的時候,我懷著輕快的心情走出山城。雖然我不免留戀山中友情的溫暖,但人間有聚有散,細想來勿用傷感。雖然我有些兒留戀山居生活的幽靜,但靜和動本沒有絕對界限,況如今長時安靜也決不可能。至於山頭的明月,田中的螢火,它們隻當我孤獨時候才能夠給我些微的安慰,一到我換了生活,變了環境,我又會嫌它們過於幽靜和寂寞。
在山中,我的心被逼得挺窄的;一出群山,這顆心就突然寬鬆,隨著遼闊的平原展開。然而在山中因山勢曲折,我覺不出山路的迢遙;一到平原,望前方,直到蒼茫的天邊,我才感覺這旅途是多麼的遙遠嗬!
一九四二年十月於旅途中
(原載《文藝先鋒》一九四三年第二卷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