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山(1 / 2)

去年當杜鵑花開的時候,我孤獨而苦悶的來到山中;如今當楓葉正要變紅的時候,我懷著興奮的心情出山,在煙雨中開始了秋天的旅程。

我是平原的孩子,然而我十分愛山,這大概是自幼受了舊詩畫中山林思想的影響。不過在大別山中住得久了我是會感到討厭的,尤其是討厭老鼠,討厭長蟲,討厭中午的悶熱、早晨的濃霧。

宇宙間最有用的是太陽,最可愛的也是太陽。假若沒有陽光照射,宇宙間的一切都將昏暗而失去顏色。然而在大別山隻能看落日,看晚霞,卻不容易看到日出。早晨,濃霧罩著山山穀穀,空氣沉重而混濁,壓得人的呼吸快要窒息。在霧中,太陽有時一點也看不見,有時隻露出模糊的蒼白麵孔。

假若不是有成群結隊的老鼠滿屋胡鬧,弄得人不能夠安靜睡覺;假若不是有長蟲時常在草中出沒,用毒牙咬傷人腳;——我倒很喜歡山中的夜晚。在山中我度過了兩個夏季,不管中午是怎樣悶熱,一到黃昏便涼爽起來,夜間簡直涼爽得像平原的秋季,而早晨的氣候同黃昏時一樣可愛。

月色的美麗是因時因地和因人的心境而不同的,各種月色喚起詩人們的不同心情。大概說來,湖上的月色可以喚來一種飄然的感覺,或使人想起來溫柔的往事;海上的可以喚起來萬裏遐想,或使人沉入於悵惘的回憶;落木衰草的大寺旁邊或古城近郊,月色往往不是令人起懷古之思,便是令人漠然感傷;北國的大草原上,當夏季將臨而草木剛剛發芽,午夜中藍天萬裏,看不見一絲纖雲,月色反使人容易起淒涼之感。……至於在大別山中,我愛月色是由於覺得她跟我同樣寂寞。

夏天,黃昏後山中不僅涼爽,而且是那麼靜謐,使我感覺得仿佛是處身在神秘境界。我坐在院中的草地上,對麵坐著一群在炮火中成長起來的大孩子,給他們談一談故事,談一談我自己的寫作計劃或幻想。他們有些是在抗戰第二年參加了戰區的兒童工作隊,如今都長高了,有的變成了小畫家,有的變成了小詩人,有的以他們的工作能力和天真使人喜愛,他們差不多是天天晚上到我的住處來,帶著孩子們的羞怯向我提一些學習上的問題要我講解。我同他們坐在一起,苦悶的心懷便多少得到安慰。在他們走後,我往往仍舊寂寞的坐在院裏,任露水暗暗的打濕衣裳,直坐到夜深人靜。我愛看月亮寂寞地在天上徘徊,凝視著她是怎樣的走入雲中,一會兒又怎樣的從雲中走出。有時月亮在雲裏遲遲的走不出來,我便感到焦急和無聊,把眼光移向另一個方向去尋找我所認識的星星。我最愛山頭上散立著低矮的小鬆樹,月亮孤獨地徘徊在那些鬆樹的影子後,這使我常常回憶起縹緲的舊夢。

在沒有月光的晚上,我愛在山頭上遙望著街上的燈火。這時候,一切都蒙在昏暗的夜幕之下,從沿街的微弱燈光望去,像遠天的星群。燈光一層一層的從山腳下散布到山上,使許多朋友想起來青島和香港。在街市外,在昏暗的稻田裏和山徑旁邊,春夏兩季到處有青色的螢火飄飛,一直到深秋後才慢慢絕跡。它們高高的飛到屋簷上、樹梢上,有時又沉落到幽深的穀底。據說它們雖是從腐草中生出來,雖然是十分渺小,然而它們畢竟是光,而且敢以它們的微光同黑暗戰鬥。因此,我在山中也愛那暗夜中的點點螢火。

特別討厭的就是老鼠。在大別山中,想不到老鼠是那麼猖獗,家家戶戶都感到頭痛。當麥子黃的時候和稻子熟的時候,它們到田裏搶糧,屋裏邊暫時的得到安靜。等收割的季節一過,它們滿載而歸,在屋中過著快活日子。它們徹夜的在頂棚上鬧著,吵著,跳著,跑著,把屋頂上的稻草鑽透,把衣服咬破,在書籍上撒尿和拉屎。最使我頭痛的是,它們時常鑽進抽屜,將我的稿子嚼碎。在漫長的冬夜,我往往被鬧得不能安睡,作一種驅逐的哨聲或裝做貓叫,全然無效。不得已,我從地上摸出鞋子,向鬧得最凶的地方擲去,使鞋子碰著頂棚發出來猛烈的聲音;然而這隻能使屋裏安靜片刻,一會兒它們又照舊胡鬧起來。新糊的頂棚,隻一夜工夫,就被它們撕得滿是小洞。即讓用砒霜摻在糊頂棚的糨糊裏,用茨條子在頂棚上布置障礙,也不能使它們稍稍斂跡。每當我被老鼠鬧得沒有辦法時,我便把油燈點著;燈一點著,屋裏就馬上安靜。於是,我發現了它們怕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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