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reference_book_ids\":[6874386810978438151,7071200634816449549,7070438698533293070,7152079239892700197,7078185810029202446]}]},\"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北京淪陷後一個星期,我帶著病逃到天津,繞出渤海,八月十九日回到開封。開封,這古老的大城,我曾經在這兒讀過書,住過家,忍受過好幾年貧窮與迫害的日月。這一次回到開封我並不打算久住,隻是懷著暫時歇腳的目的和一種近於吊古的心情,跳下火車,準備稍停幾天,再開始第二段遙遠的旅程。
然而這許多年被黃沙與低氣壓籠罩的古城,已經開始在烽火中蘇醒,多年凝滯的脈搏重又跳動。由於朋友的勸留,我臨時打消了遠行計劃,決定停下來編一個刊物,參加這個刊物的有大學教授,中學教員,新聞記者,以及各方麵的文化人士。我們的刊物叫做《風雨》,每周一期,在中原一帶曾風行過一個短短時期。為刊物起這個名字,實含著無限感慨和希望。我們當時曾想到“風雨飄搖”這句話,很可以象征民族的艱苦命運;又想到《詩經》上有兩句富有深意的句子:“風雨如晦,雞鳴不已。”而同時,我們還想到“風雨同舟”這一句古訓,這正是我們對國事的希望和信條。當時也有人提議用“暴風雨”做刊物名字,但它不僅是缺少含蓄,並且還會使一部分人感到刺眼。況且當時正是秋天,多雨的秋天,陰灰的秋天,一切抗戰工作都沒有展開,往日的沉重的暗影還籠罩在大家心上,前一個名字更適合一部分朋友們的略帶憂鬱的心情。
我住的宅子坐落在荒涼的鐵塔附近,那兒,據說在從前是一座大寺,後來變成了廢墟,又變做了亂葬場。所以這宅子可以說是從古寺的廢墟上,從枯朽的骷髏上,建築起來的。因為地點過於荒涼,又加之這宅子建築起來沒有多久,才能夠不費力的被我租到。從這宅子往東去是一帶空場,有幾座無主的墳墓零亂的點綴其中。空場的盡頭處是惠濟河(實際上在如今這隻是一道死水),河東岸是河南大學和省黨部,再往東便是經常被黃沙掩埋的城牆。大學的南邊是一片很大的空場和池沼,北麵是那有名的鐵塔和新近培養起來的森林區域。每次當夜晚我從外邊回來,打從這荒寂的,散布著墳墓的河邊經過,甚至有時無意中絆著朽壞的棺材板子,踢著枯骨,我就驚懼得不由的毛發直豎。據鄰居們告訴我說,在幾年以前,他們一連在幾個秋雨的夜裏,曾聽到河邊有女人淒慘的哭聲;而且在天幹的時候,黃昏以後,廣場上時常有鬼火出沒。
在這樣的環境中,我暫時的定居下來,硬著頭皮兒度過了多風多雨的秋季和嚴寒的冬天。
我的住宅是坐東朝西,院裏有一棵洋槐。起初我一個人住在三間又空又大的上房裏,後來因為漸漸冷起來,便搬到北房去住。北房是三間略小的房子,我住在東間,西間住一個管發行的女同誌,她的愛人在豫西的家鄉裏做青年工作。南房也是三間,但西邊的一間被一道硬山牆隔斷,大概是房主特意為傭人們預備的一間小屋。原來有一個管經理和發行的朋友住在南房,後來走了,南房就空了起來。我們有一個小勤務替我們打水掃地,住在上房旁邊的小耳房裏。偌大一個院落,就隻有我們三個人,白天人來人往還感到熱鬧,一到晚上就特別的顯得空虛,尤其是在悠長的冬夜。
有一天黃昏,一個風雨社的同誌藍溪,突然送來了一位怪人,也沒有同我們打個招呼,徑直送進南房的那間小屋中去。那人約摸有二十七八歲,個子很大,比小屋門高出來半個腦袋。他穿一身髒汙的灰色西裝,醬紅色的破皮鞋,頭發蓬亂,胡子好久沒有修刮;暗紫的血液從兩鬢流過多毛的兩頰,流到肩上,差不多已經幹了。藍溪把他送到沒有鋪被褥的空床上,把攜來的毛毯子扔在他身上,沒有安慰也沒有囑咐,就從小屋裏走出來了。
我對於這事情充滿了驚駭和懷疑,心裏還怦怦跳著,同那位女同誌站在小屋門外,她的粉紅的臉頰完全變成了土色。藍溪走到院子中間,我們跟著他,期待著他的解釋。但是他隻搖頭,喃喃的說道:
“他從第×戰區來,昨晚上到的,住在我家裏。”
“他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急迫的問道。
“他要自殺,沒有殺死……”
“為什麼要自殺?”
“不很清楚。”藍溪支吾的答道,“總有他的理由吧。”
“奇怪,在抗戰中不同敵人拚命,還要自殺!”女同誌很感慨的說道。
“你應該送他到醫院裏去,”我說,“或者請一個醫生來。”
藍溪沒注意我的意見,說道:“我回去看一看,晚上再來。”
因為這裏太冷,藍溪走了後我同那位女同誌就回到屋裏,圍著爐子納悶。天色慢慢的暗下來,寂靜的夜幕籠罩著我們的宅子,使它顯得越發的空虛而且恐怖。
燈,沒有點著。爐子裏的炭火發出來一種暗弱的紅光,隻能模糊的看出來我們的麵影。但在這一點微光所能照射的範圍之外,黑暗反而顯得加倍的濃重。院子裏漆黑得不能看出來一點東西。我不安的欠一欠身子,把門關嚴,並且深深的歎一口氣。
對麵的小屋裏也非常寂靜,沒有一點兒哆嗦或呻吟,好像那自殺者完全不感到這冬夜的嚴寒和創傷的疼痛,也忘懷於黑暗中的寂寞了。我怕他已經昏迷過去,長久的傾聽著他的動靜;後來我聽到一陣床板的響動聲和模糊的自語聲,於是我的全身緊張的神經才鬆弛下來。
我心中十分焦急的等待著藍溪轉來,對於他的一去不返差不多感到氣憤。
“怎麼,他把那位朋友送來就不管了嗎?”
“我們的小鬼也不知哪裏去了。”坐在對麵的女同誌低聲的喃喃說,跟著又打一個寒戰。
“天氣真冷,”我撥著炭火說,“大概要下雪了。”
雖然我們都感覺寂寞得難耐,然而誰也沒有多的話說;雖然我們都不願默坐在黑暗中,卻誰也沒有心思走去把洋燈點著。我的心裏邊亂得厲害,同時想著藍溪,小勤務,自殺者,以及近幾日來的許多謠言。這使得我忽而感到十分焦急,忽而充滿著一肚子狐疑,忽而不由的恐怖起來。一絲風吹過屋簷,院裏的洋槐樹沙沙的落下來一些黃葉,有幾片雖然隻是輕輕的敲打著窗上的玻璃,但是震動得我的心又怦怦的跳了起來。我注意的聽著對麵的小房裏有什麼動靜,聽了半天,沒有聽出一點兒聲音;隨即我的注意又移到大門外邊,希望能聽見藍溪或小勤務的腳步聲音。我是那麼的聚精會神,甚至每一個汗毛孔都在緊張的張大著孔兒傾聽。有一次聽見有隱約的腳步聲漸漸的近了,我的心裏跟著快活而興奮起來,準備大聲的向大門外叫一聲並罵一句,以表示我等待得是怎樣的焦急;但腳步聲從大門口匆匆的過去,漸漸的遠了。一切又歸於原態。我於是輕微的歎一口氣。
“昨天惠濟河裏淹死了一個女人,你看見了沒有?”女同誌突然問道。
“看見了,”我裝做淡漠的態度說,“好像是為著生活困難投水的。”
“姚先生,”女同誌立刻轉一個題目問道,“到底有沒有鬼?”
“絕對沒有!”
“可是有些人曾經見過鬼。”
“那是因為……”
我正要根據科學上的常識替她解釋,忽然有一陣紊亂的,急促的,沉重的腳步聲向大門口跑來,於是我們又聚精會神的不再做聲了。
“小鬼來了!”女同誌快活的說。隨即她轉過頭去向大門口叫道:“小鬼,你現在才回來?”
小鬼沒有回答,像衝擊一樣的推開了大門,燈籠的紅光立刻照射在我們的玻璃門上。我們得到了援軍,立刻從火爐邊站起來,拉開屋門,小鬼差一點兒沒撲到我們身上。他喘得上氣不接下氣,一隻手提了盞紅紙燈籠,一隻手下挾著一床肮髒的薄被子,被子角拖在地上。
我知道他又回到藍溪家裏看他的母親(藍家的老傭人)去了,便急急的問道:“藍先生怎麼不來?”
“他,他叫我給那個人帶條被子來。”小鬼吃吃的答道。
“他今晚不來了麼?”
“他沒有說。他隻叫我到王大媽家裏賃一床被子帶來。”
“這家夥!”我猜出藍溪是不來了,便憤憤的罵道:“豈有此理,對自己朋友這樣的漠不關心!”
小鬼一個人不敢到對麵小屋裏去,我接過來燈籠給他作伴,同時也想順便看一看那位自殺者如今是什麼情形。女同誌不敢留在屋裏,跟在我們背後,冷得微微的打著哆嗦。我們走進小屋以後,看見自殺者在床板上抱膝而坐,毛毯子蓋在他的腳上。他渾身不住的打顫,兩道鼻涕拖在沒有修刮的胡子上,吃力的咬著發青的,非常肥厚的嘴唇。他並不同我們說話,隻是拿一雙發光的大眼睛怪模怪樣的望著我們,使我不由的有點兒畏縮起來。小鬼把被子扔在他的床上,趕忙退回到我的背後,女同誌因小鬼的後退立刻恐懼的向門口退去。我竭力鎮靜著自己,謹慎的問道:“你吃什麼東西不吃?”
自殺者依然怪模怪樣的瞪著我,輕輕搖一搖肥大而帶血的腦袋。
“傷口感到很疼嗎?”我又問。
他沒有再回答,忽然閉上眼睛,垂下頭去,好像開始在默想什麼。蓬亂的頭發滾散下來,搭住在凝結著血塊的額上。半天,他又睜開了發光的眼睛,充滿著懷疑和恐怖打量著我們,但沒有吐出一個字來。
“請你把這條被子鋪一半蓋一半,把毛毯子蓋在上麵。明天,我想還是送你到醫院裏好些。”
自殺者顯然是感到不耐煩了,又閉上眼睛,用多毛的大手揮了一揮。我歎一口氣,怯怯的跟同誌們退出小屋,將門掩上,從外麵扣緊。在院中我停了一兩分鍾,希望他自己能起來將床鋪整理一下,免得在夜間凍死。但他的床鋪一點響動也沒有,隻聽見一聲沉重的呻吟,隨即一陣北風把小門吹得嘩嘩作響。
“給他送一盆火一盞燈吧?”我回到屋裏後問著女同誌。
“不,”女同誌說道,“他已經神經錯亂,有了火他會把房子燒掉!”
“我真害怕!”小鬼插入說,“他用剪子刺他的兩邊耳朵,虧是被我媽看見了把剪子奪下來!”
“對了,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他要自殺。”小鬼說。
女同誌和我不約而同的問道:“他為什麼要自殺?”
“不曉得。隻有藍先生一個人知道。”
“他是幹什麼的?”我追問道。“你認識他嗎?”
“一個月前他來過一趟,在藍先生家裏住了一天就走了。前天下午又來了,隻帶了一床毯子和一個小包袱。昨天一天沒有出來,不斷的寫信,喝酒,同藍先生和藍太太抬杠。今天吃午飯時他又喝得醉醺醺的,後來問我媽媽要一把剪子,關起門來用剪子刺他的耳朵。”
“藍先生為什麼不把他送進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