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你就會全都明白,現在暫且不告你說。”
我不便再追問下去,便轉變了話題問道:“你那位從××來的朋友還帶有別的消息嗎?”
“那方麵民眾運動作的很好,不過……”
我們的女同誌沒有等藍溪說完,截住問道:
“那位破壞團結的家夥被捕了以後呢?”
“那以後的事情還不曉得,不過他的黨羽很難一下子消滅淨盡,說不定在我們的朋友中,在我們的眼皮下麵,躲藏有那種人物。”
“假若我發現我的朋友是這種人物,我立刻會同他翻臉成仇。”
“假若你的愛人是這種人物,”我半開玩笑的向她問道,“也會馬上變成仇敵嗎?”
“那當然!”女同誌很幹脆的答道:“個人愛情決不會超過革命,也不會超過民族利益!”
“話雖如此說,一個人的理智和情感有時會互相衝突的。”藍溪憂鬱的搖著頭說。“有時你清楚的知道他是你的仇敵,但假若他是你的老朋友,當他很狼狽的來投奔你的時候,你會感到既不好拒絕,也不好招呼。”
“這就是我們的某種劣根性!”
藍溪望了女同誌一眼,歎息的說道:“這就是我們的矛盾吧。”
大家忽然沉默起來。過了一會兒,藍溪看了一下手表,踱出屋子,望望天色,默默的走了。
這天晚上因為非常寒冷,我們吃過晚飯後不久就躺下睡覺,到午夜時候,一隻老鼠從頂棚上掉下來,恰恰的落在我的枕頭旁邊,打我的臉上跳過去,把我驚醒。我睜開眼睛望了望周圍,望了望窗,一團漆黑。我想起來白天的消息,想起來小屋中的那個自殺者,想起來幾天前從惠濟河中撈起的女人的死屍,心亂得像牛毛一樣,再也不能夠入睡了。
後來我聽見小屋門輕輕的開了,自殺者哆嗦著從小屋中走了出來。他很神秘的在院裏來回的慢慢走著,大皮鞋從磚地上發出來響亮的聲音。有兩次他停留在我們的門口,用手將房門推了一推,又用指頭在窗子上敲了幾敲,仿佛要進來似的,但每次都當我正要鼓起勇氣同他說話的時候,就拖著大皮鞋的的噠噠的走動起來了。有時他也停在院子裏很久不動,也許他疲倦極了,也許他忽然沉入到回憶裏麵,也許他要打什麼新的主意,也許一種絕望的痛苦使他的胸腔感到差不多快要爆炸,也許,他仰望著幽暗的夜天在茫然出神吧?在這種時候,我隻能聽到他的哆嗦聲音和樹杪上發出的一點瑟瑟的微聲。我緊緊的握著放在床上的粗木棍子,聚精會神的注意著他的一舉一動,有時候差不多緊張得如臨決鬥,連呼吸也都停住。他在院子裏逗留了個把鍾頭,忽然呻吟一聲,走回對麵的小屋去。我鬆了口氣,心裏邊慢慢的平靜下來,隻是兩個鬢角卻因失眠的緣故,而隱隱作痛。我聽見睡在西間的女同誌發出來小聲的慨歎,翻轉了幾次身子,並且仿佛是故意的向地上唾一口唾沫,探詢我是否也在醒著。我知道他一定是感到害怕而且寂寞,也跟著故意的咳嗽一聲,想同她搭腔說話,以便消磨這悠悠長夜。
但是她並沒有說話,我也隻好忍耐著不再做聲,不知道又過了多久,我就返回很不安靜的睡鄉去了。
我做了一大串的夢,但夢境大部分都記不清楚,隻有最後的一個場麵到醒後還沒有忘掉。那是這樣的:我坐在屋裏寫文章,忽然有許多人擁進院子來,吵著要把我的女同誌綁起來,並且要把我的房子點著。我正要跳起來同他們講話,突然有一隻帶血的大手在我的麵前一揮,像冰塊一樣的打在我的胸脯上,把我打倒在地上,隨即我就魘著了。
十多年來我時常在睡夢中突然魘著,急得要死,用盡力氣也不能動彈,時間好像過了很久,最後有一種奇幻的光圈在我的眼前閃來閃去,我想著我是快要死了,放棄了掙紮的企圖,靜靜的等待著變化。我很氣我的那位女同誌:她應該聽見了我的呻吟,為什麼不即刻呼喚我呢?
我正在心裏埋怨那位女同誌的時候,她突然用恐怖的破聲喊了起來:
“姚先生!姚先生!姚先生!……”
我初時聽到她的呼喚仍然不能夠回答,也不能夠動彈。但是我用了最大的努力從新掙紮,當她喊了四五聲以後,我忽然醒了。她的聲音更其恐怖,更其迫促:
“姚先生,你快來!你快來!你快來!……”
我直覺的知道了有什麼不幸的事情已經發生,一翻身從床上坐起來,披上衣服,一股冷氣撲過脊背,使我不自主的打一個寒戰。我一邊扭大洋油燈,一邊吃吃的問道:
“什麼事?什麼事?”
“你快來!你快來!”
“到底是什麼事?”我早已握緊了木頭棍子。“什麼事,快說!”
“我看見一個鬼!一個鬼!”
我渾身的毛發直豎起來,覺得骨頭發軟,冷不可耐,上牙同下牙碰得亂響。
“胡說!”我罵道,“哪裏有鬼!”
“我看見一個人影在床前邊晃了幾步,”女同誌用顫栗的聲音報告說,“我一喊你,影子就不見了。”
“你剛才是不是在做夢?”
“不是,我一直就沒有睡著。”
我懷疑是那個自殺者走進了屋裏來,全身的血液都立刻凝結起來。
“是不是小屋裏那個人?”
“不是他。我看見一個人穿的藍布大衫子。”
“也許他是一個賊。”我低聲說道。“如果是個賊,讓他走掉好了。”
我支持不住奇異的寒冷,躺倒下去,又添了一句:
“不要害怕,讓賊好好的走掉得了。”
其實我自己倒害怕的十分厲害,差不多連每一根神經末梢都緊張起來。就在這恐怖的片刻之間,一個親戚在二十年前發生的一樁故事又被我想起來了。這個親戚結婚不久,一個賊在夜間溜進屋裏行竊。他從後麵猛不防將賊抱住,賊掙紮不脫,就拔出短刀從他的肚裏刺進去,把他刺死,又把他的太太殺了。我正在等待著賊從容的離開屋子,那位女同誌又帶著哭聲的說道:
“決不是賊,門窗都關得好好的!”
我隻好又坐起來,“你看見的到底是什麼人?”
“是個鬼!”她說:“他在我的床前走了幾步,一閃就不見了。”
“什麼樣子?”
“沒有看清臉孔,隻看見他穿的是藍布大衫子。”
“也許是你失眠的時候太久,神經……”
我的話沒有說完,對麵小屋門嘩啦一聲,跟著,沉重的皮鞋聲從小屋門口響到我的窗戶外邊停下,窗子被猛力的推了幾推,一片玻璃落在桌子上打得粉碎了。從沒有玻璃的地方,我看見自殺者把凝結著血痕的臉孔緊貼著窗子,兩隻發光的大眼睛圓睜睜的向我直望,看樣子十分凶惡。同時,我看見鵝毛片的大雪已開始下起來,在他的頭上,在他的背後,卻一團漆黑。我暗中準備好木頭棍子,向自殺者威脅的喝道:
“你要做什麼!”
他沒有理我,又用力的推了推窗子。
“不要推!你想怎麼?”
“我不願在那小屋裏。”他哆嗦著說。
“為什麼?”
“我太寂寞,我怕……”
“怕?”我很奇怪。
“有人要害我,我完全絕望啦。”
“你鎮靜一下,”我安慰他說,“天明後我送你到醫院去。”
他離開我的窗子,在院中不停的走來走去,哆嗦得非常厲害。十分鍾以後他又把臉孔湊近窗子,蓬亂的頭發上蓋著白雪,從鼻孔裏發著喘息,兩隻眼睛很悲哀的向我望著。我已經不再害怕,帶著諷刺的口吻說道:
“請你安靜一點吧,怎麼連天明也等不到?”
“天是不會明的。”他歎息著說,“我心裏發急。”
“神經錯亂!”我厭惡的低聲道。
“我曉得,你並不讚成我的主張。”
“什麼主張?”
“革命主張。”
“什麼革命主張?”
“唉唉,沒有什麼,沒有什麼……”
他像逃命一樣的跑回到對麵的小屋去,以後就不再聽到一點聲音了。我的女同誌膽怯的小聲問道:
“走了麼?”
我用鼻孔“嗯”了一聲,跟著困乏的噓出來一口長氣。我們都沒再繼續說話,我聽見她團轉了一次身子,最後似乎蒙著頭悄悄的抽咽起來。我把燈亮扭小,凝望著昏黑的窗子,腦海裏像塞滿了亂麻似的沒有頭緒。雪在院子裏靜靜的下著,有時被風卷進窗子,打在桌上,發出來沙沙的枯燥聲音。不知又熬過了多久時間,一直到窗子上現出來朦朧的薄光,我才又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已經快吃午飯,雪早已停住,窗子上照射著鮮豔的陽光。我揉了揉微腫的眼皮,伸一個懶腰,覺得渾身困乏,不願意馬上起床。但是我聽見藍溪同我們的女同誌在外間低聲的談著什麼,仿佛怕把我驚醒似的,我忍不住懶懶的問道:
“是藍溪嗎?”
藍溪跑了進來,帶幾分淒然的微笑著,說道:
“那家夥死了。”
我知道他說的是誰,忙披衣坐起,驚駭的問道:
“怎麼死了?他昨天夜裏還在活著!”
“大概是五更的時候投的惠濟河,今早公安局把他的屍首撈上來,從口袋裏找到他留的地址,警察就跑去通知我。”
“後來呢?”
“現在已經請法院驗過屍,裝進棺材了,大概今天下午就可以埋掉。”
我歎息一聲,跟著又問:“他到底為什麼自殺?”
“活該!”藍溪也惋惜的歎一口氣,坐在床沿上繼續說道:“他到第×戰區以後就犯了錯誤,同那位喊著‘一麵抗戰,一麵奪取政權’的野心家攪在一起。最近那位野心家被群眾逮捕,樹倒猢猻散,黨羽四處逃,我的這位留日同學也狼狽的逃過黃河。他一則在政治上感到絕望,一則神經受到刺激太大……”
正說到這裏,又是藍溪太太慌慌忙忙的從外麵衝進來,打斷他的話頭嚷道:
“快回去,快回去,抬棺材的人都找齊了!……你一出來就不知道回去,公安局催得火起!”
藍溪很服從的站起來,向我笑了一笑,說聲“回頭談”,就跟著太太走了。
我懷著無限感慨,穿好衣服,走到外間在火邊坐下。我的女同誌正在包紮刊物。看見她精神萎靡,臉色蒼白,眼睛紅茫茫的,我笑了一笑,說道:
“昨夜真是一個恐怖之夜!”
她慘然的微微一笑:“我平素並不信鬼的……”
女同誌當天就病倒了,差不多真病了一個多月。等女同誌病好的時候,已經交了春天,和風吹綠了北國的原野。沒有多久,我就離開了風雨社來到春暖花開的江南,五年來,每一次回憶到“風雨時代”,我就想起來這一夜,而那個自殺者的影子也同時在眼前浮現出來……
一九四一年九月寫一半,次年元月續完
(原載《抗戰文藝》一九四三年第八卷第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