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時代的插曲——又名《恐怖之夜》(2 / 3)

“藍太太要送他到醫院去,藍先生不讚成。也沒有請醫生給他醫治。”

“這才怪了!”女同誌用不滿意的口氣說道。

“明早一定得叫藍溪送他到醫院裏去,”我說,“說不定他的耳朵已經聾了。”

這天夜裏我們都非常擔心,既恐怕他在小屋裏凍死,又怕他從小屋裏出來把房子點著,或者拿石頭投進我們屋裏。幸而這一夜竟然平安的過去,第二天早晨天一明我就從床上起來,偷偷的走到小屋門外,隔著門縫向裏窺看。但小屋裏十分黑暗,看不清楚,隻聽見他在床上輕輕的轉動著身子,並且冷得發抖。我知道他並沒有死去,開了小屋門,小聲的問道:

“你……很冷吧?”

他忽然從床上扭轉頭來,眼睛發直的望著我,顫聲的喃喃說:

“你是藍溪嗎?”

“不是。”我說,“我是藍溪的朋友,住在此地的。”

“我要喝開水……”他說,繼續很奇怪的望著我。

我立刻跑到自己屋裏,把火盆中昨夜殘餘的炭火弄旺,燒熱了壺中的冷開水,給他提去,並且另外分了一盆炭火給他。他喝下去半壺開水之後,充滿著懷疑的把我仔細的渾身上下打量了一會兒,忽然問道:

“夜裏有人來找我沒有?”

“沒有人來找你。”我又安慰說:“大概藍溪馬上就會來的,我們今天一定給你請一個醫生。”

“我想他們是會找我來的。”他神秘的低聲說道,眼睛裏流露著恐怖的表情。

“你說的是誰?”

他沉默了,但仍然懷疑的打量著我。他的眼睛是那樣的射著奇怪的光芒,致使我禁不住毛骨悚然,幾乎要從他的麵前逃開。

這時候小屋中已十分明亮。我發現門後麵有一根木棍,便裝做無事的拿在手中,提防意外的事情發生。他一點不肯放鬆的注意著我的一舉一動,尤其是兩隻眼睛不住的打量著我手中的這根木棍。最後他小心的從床上坐起來,並且說道:

“我要到院裏看看。”

“外邊很冷,”我說,“你靜心躺一躺吧。”

他沒有理我,固執的走下床來,冷得打著哆嗦。我不敢讓他接近我,趕緊從小屋裏退出去,站在北房門內,留心觀察著他的行動。“他一定很有力氣。”我心裏想道。於是我換了一根平素作為頂門用的更大的木棍拿在手裏,把那位女同誌也輕輕的叫醒來。

身體高大的自殺者簡直像一個帶傷的大熊一樣,腳步不穩的從小屋裏走了出來,皮鞋沉重的踏在凍結著冰塊的磚地上。他走到大門口,探出頭向外邊望了望,小心的用多毛的大手將門框晃了晃,又仔細的把兩扇木門端詳一陣,把門關上,又到每個房門口向裏邊看一陣子,充滿著懷疑的搖一搖頭。

“有後門沒有?”他站在我的麵前喃喃的問道,打量著我手中的棍子。

“沒有。”我說,“解手的地方在大門外邊。”

他沒有再說話,走去把大門閂緊,便蹣跚的回到小屋去了。

我鬆了一口氣,回頭來對站在我背後的女同誌說:

“得馬上找藍溪來,我們不讓他住在這裏。”

“他的樣子真怕人!”女同誌低聲叫道。

我們的小勤務從耳房裏跑了出來,到我的麵前呲著牙齒慘然的笑一笑,帶著哭聲說道:

“他剛才到我屋裏望望,我真怕他把我掐死!現在我去叫藍先生來吧?”

“你去吧,”女同誌接著說,“越快越好!”

但是我恐怕那位怪人懷疑,把下巴尖晃了一下,阻止小勤務馬上動身。於是我又提著木棍走到對麵小屋裏,很和氣的問道:

“你要吃東西麼?”

他望著我沒有做任何表示。

“我打發小孩子去把藍溪找來好吧?”

他把頭點了一點。

“小鬼,”我走出屋子故意的大聲叫道,“你開開大門,去請藍溪先生來吧!”

小勤務好像一個小學生聽到了放假的消息似的,急急的開了大門,一溜煙的跑了。

我又重回到自己屋裏,把熱水倒在盆中,開始洗臉。但自殺者卻又從小屋裏走出來,站在院裏這裏望望,那裏瞧瞧,最後又走到我的門口對我點一點頭,啞聲的問道:

“藍溪同你談過我嗎?”

“沒有。”我說,“你是從×戰區來的吧?”

他立刻搖了搖頭,惶惑不安的瞪了我一眼,喃喃的低聲說:

“我同他們的政治認識不同……”

“為什麼?”我好奇的問道。

“因為他們投降了……”

他的聲音幾乎模糊的聽不清楚,隨即沮喪的垂下頭去,蹣跚的走回對麵的小屋子了。

“他說的是什麼意思呢?”女同誌向我悄悄的問道。

“誰曉得!”

“你看,”女同誌又說,“他的耳朵並沒有聾……嗬,”她忽然向大門外望去,“大概是藍先生來了。”

大門外傳過來兩個人的匆急的腳步聲音,轉眼工夫,果然是我們的小勤務同藍溪匆匆而來。藍溪隻同我打一個招呼就轉到小屋去,一會兒又從小屋出來,來到北房,在我們的火盆旁邊坐下,臉上泛濫著煩惱的神色。

“怎麼,馬上就往醫院裏送嗎?”我急急的問道。

“麻煩!麻煩!”他深深的歎息一聲。

“麻煩也不能不管呀?”我憤然的說道:“他既然在此地沒有別的朋友,這就是你的責任!”

“唉,你不曉得情形。”

“不管他為什麼原因自殺,醫院都同樣收容。”

藍溪沉默了,臉上的苦惱更加濃重起來。

“他自己是不是有幾個錢?”女同誌插嘴問道。

“好像是已經不名一文了。”

“我這裏還有幾十塊錢,”她說,“暫且借給他也可以。”

“錢倒不成問題。”藍溪苦笑一下:“我決不是愛惜錢不救朋友的人。”

“那麼到底為什麼原因不能送醫院呢?”我忍不住問道。

“過幾天我會告訴你們。”

“找一個醫生來好不好?”

“我同他提過,他不同意。”

“不管他同意不同意,找醫生是盡我們自己的責任。”

“唉!”他輕輕的歎息一聲,用鐵筷子撥著炭火。“不過我對他的事情真不感興趣!”

“你們不是朋友麼?”女同誌帶著諷刺的說。

“在日本同過一年學,可是後來就不在一道了。”

“他是哪兒人?”我問。

“江蘇人。”藍溪從椅子上站起來,在屋裏來回踱著。我也納悶了幾分鍾,終於又忍不住問道:

“近處有他的好朋友沒有?”

“有許多朋友現在都不願同他來往。”藍溪突然扭向院裏:“有什麼事情?”

他的太太抱著一個小孩子,喘噓噓的跑來,興奮的嚷道:

“快回去,快回去,有客來了,還帶來了很好的消息!嗬呀,真是好消息,簡直叫人興奮死了!”

“誰來了?誰來了?”藍溪站起來急急的問道。

“我不告訴你,你快回去吧。這人真是稀客,做夢也沒夢到他會來看咱們!走,他見見你馬上還要上車走哩!……小毛,拉你爸爸頭發,拉他走!”

“別忙,別忙。”我站起來擋住了他們的去路。“到底有什麼好消息?什麼消息叫你這樣興奮?”

“嗬呀,我說了一定得請我吃點什麼!”

“好,好,四兩花生,四兩花生。”

“還得給俺們小毛毛買點糖果!”

“好的,好的。快說,快說!”

“在第×戰區的那一個,那一個——嗬。說到嘴邊忘掉他的名字了。溪,你說他叫什麼名字?”

“我曉得你說的是誰?”

“就是那一個破壞統一團結的家夥,他主張一麵抗戰,一麵……”

“嗬嗬,那是他,他叫個……”

“你不要說下去,我已經想起來了。最近幾天前他在××被逮捕了。據說有幾千學生包圍了他的住宅,他用手槍拒捕,可是終究被抓住了,差一點兒把他當場打死。”

“後來呢?”大家不約而同的問道。

“後來,群眾把他送到×司令長官那裏,幾千學生去見×司令長官請願,在街上遊行,要求立刻把他槍斃,不讓破壞統一團結的野心家在抗戰陣營中活動!”

“好哇,乖乖兒!”

藍溪快活的大叫一聲,從太太手裏奪過去小毛毛,跳出屋子,帶著他的太太往家跑去。

當藍溪夫婦跑掉以後,我發現那位自殺者剛才曾經從小屋中探出帶著血痕的大頭,偷聽藍溪太太的報告,而現在又偷偷的把門掩上。我不再把他的事情放在心上了,吩咐小勤務給我買二兩白幹,一包花生米,傍著火盆自斟自酌起來。我們的女同誌顯得很興奮的樣子,一邊將新出版的刊物打包,一邊哼著抗戰歌曲。小勤務也快活的燒飯去了。

吃飯的時候,我到小屋裏去了一趟。問那位自殺者是不是要吃點東西。他的眼睛帶著仇意的望著我,望了半天,忽然說道:

“唉唉,我完了。你同藍溪是朋友,也許曆史是你們的,但曆史有時會走著錯誤的路子。”

他的話使我莫名其妙,連忙解釋說:“我們不要談政治問題,請你好好的修養幾天。你現在要不要吃點東西?”

“藍溪太太說的話我全聽到了。”他握著兩隻手,聲調裏混合著無限的憤慨和絕望。“什麼群眾,什麼青年,都是盲從!大家都在抗戰的旗幟下出賣革命,美其名曰統一團結!”

“你到底是什麼意思?”我不禁生氣的問道。

“沒有什麼,沒有什麼。”他慘然的笑了一笑,恐怖的退到床邊,眼睛直直的望著我,痙攣著嘴唇。

“你剛才說的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沒有意思,唉唉,癡人說夢,一點也沒有道理!”他畏懼而且沮喪的垂下頭去,晃了幾晃。

我看他十分可憐,不再征求他同意,吩咐小勤務把飯菜端到他的麵前。可是他僅僅吃了幾口,忽然狐疑起來,把碗筷推到一邊,躺到床上去了。

小勤務進去收碗的時候,他很神秘的悄聲問道:

“他們把飯裏邊放有毒藥,你不曉得吧?”

“誰放的毒藥?”

“就是你!”他忽然睜大了眼睛,從床上坐起來,握著碗大的拳頭向小勤務威嚇的說道:“你同他們一鼻孔出氣!”

小勤務麵如土色的從小屋中跑了出來,像逃命一樣的奔進了我們的屋裏,半天說不出一句來。

過了幾個鍾頭,差不多快到黃昏時候,藍溪提著一包點心來了,他把點心和開水送到小屋去,回過來對我說道:

“這並不是為著友誼,而是為人道主義。至於這種人道主義是否需要,那另是一個問題。”

我不客氣的接著問道:“你的這位自殺的朋友言論荒謬,到底是怎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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