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中雜感(1 / 1)

現在我正患著天花,天花是一種要命的重病,但它不像傷寒,也不像瘟疫,醫治好之後,往往在人的臉上和身上留下了醜惡的痕跡。人誰不怕醜惡呢?縱然那些靈魂醜惡的人,也願有一副漂亮的儀表,在人前誇耀。我當然也怕留下麻子,雖然我並不討厭別人的醜惡麵孔,如果那人的靈魂是美麗的話。有朋友擔心我留下麻子,已經寫信給重慶的文藝界人,說是你們等著瞧老姚的麻子吧。這消息一定傳得很快,大概重慶一些文藝刊物上,報紙副刊上,都要登載我將變成麻子的文壇消息了。

在病床上,我接到一封重慶朋友的信,那時候我正發熱,費了半天的工夫,才把它勉強讀完。信上說:明年重慶文壇,將有大的興旺,除掉原有的刊物外,《文藝陣地》也將在重慶出版,由沙汀和歐陽山等人主持。另外還要出版叫做《文藝工作》的大型刊物,由郭沫若和馮乃超兩人編輯。朋友們都盼望我去,時常向這位寫信的朋友探聽我的動身日期,但因我去重慶的日期屢次更改,弄得這位寫信的朋友也無法應付。我想,從此以後,重慶的朋友在期待的心情中,又多添了一點別趣,那就是等待著看一看我的麻子。

然而醫生說,我是不會有麻子的,縱然有,也不過一顆兩顆而已。這或許會使朋友們失望吧?

當我才出天花的時候,正是老河口又慘遭敵機轟炸的期間,耽誤了好幾天,既不能住醫院,又不能到醫院找醫生。被中醫當做了胃病,一劑藥加一分沉重。這位醫生已經七十五歲,按經驗治胃病應該是“著手成春”。然而他不認識天花,他咬死說那不過是風濕疹子。這位七十五歲的年高醫生,治病的經驗,並沒有教訓了他,卻教訓了我自己。從此,我對於他們這些“時代的渣滓”,再也不敢接近了。

中醫從經驗的積累中保留有一部分真理,但不合理的成分比真理的成分還要多,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人們就把陰陽和五行的思想混進病理中去,使醫生們提起病來便提起陰陽五行,離開了科學走入了玄學,所以無論怎樣高明的中醫,對生理都是糊塗得像一盆糨子。

中醫自稱儒醫,對這個“儒”字他們自認為很光榮,其實那就是他們糊塗的根子。中國有藥書起碼是二千年以前的事,然而二千年來卻沒有發展到人體解剖,這原因大半是受了儒家思想的毒。儒家有一個“孝”的學說,認為“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所以人們非常看重自己的遺體,做子女的也不肯毀壞先人的遺體,在這樣情況之下,解剖學當然是無從發生了。一代一代的醫生們,以糊塗傳糊塗,以玄學傳玄學,隻有那班特別有經驗的人們,才能夠從實踐經驗中得出來一點點不完全的認識而已。

在幾年以前,小城市和鄉村的人們還不信西醫;後來也隻認西醫也不過會治槍傷,會治外科,對於內科不如中醫;現在人們的意見已經轉變了,雖然不是全部轉變,但轉變的過程卻是非常之快。可是科學要戰勝玄學,理性要戰勝迷信,新的要戰勝舊的,而且隻要是科學的合乎真理的,也不會不合乎國情,無論舊時代的渣滓是怎麼的頑固,但終於要在新時代裏沉澱下去,這是曆史的命運,我們也無須乎替它悲哀。

但有些人們偏偏把時代的渣滓當成寶貝,對舊時代的一切都加以愛護,這些人同那些渣滓都一樣的沒有前途,他們一提起進步就要害怕,提起真理和科學就要發抖,這些人就叫做頑固分子,頑固分子也是時代的渣滓。

但中國的醫學裏也有一部分是經驗中累積中得出來的真理,這真理需要我們加以繼承和發展的,這一點和我們接受封建文化的遺產是一樣的道理。

一九四〇年十二月五日於平民醫院

(原載一九四〇年十二月九日《陣中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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