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他們還相信什麼呢?……除繼續作戰和繼續死亡這鐵的現實外,恐怕他們不會再相信什麼了。
五用不同的方式打發掉春天
當鄂北的出擊戰結束之後,火線上安靜得像一覺沒有打鼾的午睡。農人們懷著淡漠的憂愁和恐怖,在山腳下的田裏犁起來帶水的泥土,將已經耙好的田裏放進去湛清的溪水,在塘子邊修補著破魚網。田裏的青泥在陽光下發散著新鮮的腥氣,混合著從梨花上,桐花上,茨花上發出的沁人心脾的香氣,在山穀裏蕩漾著……
在山上,整夜不停的響著叮叮的伐木聲,銅鐵和石頭的碰擊聲,碎石在山坡上的滾動聲……“老鄉”們緊張的,嚴肅的,趁敵人望不見的時候構築著簡單的工事,而對麵,敵人陣地上,這時候正飄蕩著留聲機聲和胡琴聲,男女淫蕩的笑謔聲……
在白天,你可以看見這些有趣的戰士們,在陣地上是怎樣的生活著,有的和同誌們圍坐在石頭上或茸茸的青草上,痛快的吃喝著,談笑著,我常聽到前線上的軍官們告訴我說:
“不打仗的時候怪悶人的,官兵們找不到什麼娛樂,隻有大家在一起吃吃喝喝了。”
有的靜靜的坐在掩蔽部或用稻草鬆枝搭蓋的小屋裏,熟練的縫補著衣裳。他們的軍長有一次用幽默的口吻對我說:
“嗨!世界上任何國家的軍隊都不如中國的軍隊好!”他高興的拍著大腿說:“中國軍隊第一能打仗,第二能魔術,你看,咱們總是在冷天發單軍裝,天暖時才發棉軍裝,沒有魔術怎麼行?”
有的坐在溫暖的陽光下,從身上脫下來破軍裝,用心用意的捉虱子。有時,敵人偶然試探似的從對麵陣地上放一炮,捉虱子的戰士會像頑皮的孩子似的突的抬起眼睛來,把虱子掐得特別響,嗤嗤的笑著說:
“丟那媽,聽聽誰的響!”
有的在學習記日記,日記本子是從敵人身上撿來的。
有的在聚精會神的一字不漏的讀著包花生米的一片舊報紙,因為在前方,文化糧食簡直沒有呐!
有的在拿著望遠鏡向敵人的陣地望,這望遠鏡在白天被用來望敵人,夜晚用來望月亮。
有的懶洋洋的睡在山坡上。因為夜間辛苦的築工事,白天的太陽真使人困倦嗬!
……
在第二線,士兵們每天忙著開小組會,檢討會,聯歡會,演說會。在一年多的戰爭中,不識字的人有很多已經識字了;不敢在人前說話的人,也敢在會場中侃侃而談了;不懂得國家大事的人也能談一點政治了。中國在炮火中躍進著,在四月的鄂北前線上,我清楚的聽到這躍進的聲音了。
然而在敵人炮彈打不到的土地上,我看見了那走投無路的難民群,在饑餓中呻吟著,歎息著,怨恨著。隻知道賣弄風流和享樂的太太們,塗著胭脂,灑著香水,陪著感覺麻木的老爺們(他們有些是在抗戰中升官發財了)吃酒呀,打牌呀,扯淡呀,荒淫腐爛的生活著。區長和聯保主任們,對抗戰一點也不關心,好像他們唯一的工作是把一部分善良的老百姓逼得全上吊。還有,正當前線萬分緊急的時候,守土的將士們流著鮮血的時候,離開火線不過幾十裏遠的村落裏,公路旁的飯館裏,茶棚裏,到處擠滿著賭博的閑漢們……
嗬,從後方到前方,我看見各種不同的人用不同的方式打發掉這像一杯醇酒似的四月天!
六悲憤的記憶
如今,讓我們向戰死的和受傷的英雄們致敬並回憶吧。
農振,一個廣西青年,一七四師優秀的上尉連長,郝家店之役犧牲了。
受了兩處重傷以後,農連長把指揮戰鬥的任務交給連附黃治邦,用興奮而失掉力氣的聲音吩咐道:
“我不能支持下去了……”據說他說畢這句話時停一停,露一絲替自己惋惜的苦笑。“你同弟兄們死守陣地,”他繼續說:“一寸也不準後退!一寸也……”
人們把他的重傷的身體從炮火中搶出來,經過一個叫做塔兒灣的地方向後方抬送,塔兒灣的百姓們一聽說有一副擔架上躺的是曾經在此地駐防的農連長,大家的臉孔立刻失色了。男人們,女人們,剛剛懂事的孩子們,密密的把擔架圍了起來,悄聲的歎息著,有的人因心裏過於酸痛而落淚了。
塔兒灣的老百姓沒有一個能忘掉農連長,因為他們都認為農連長對老百姓實在太好了。
黃連附在這次戰鬥中一隻臂上受了彈傷,但他為達到連長給他的最後任務,始終不肯退下火線來。我在四月間訪問前線的時候,他的創傷剛痊愈,五月會戰後,有一位負傷的班長告訴我說黃連附仿佛陣亡了!
蔡家河之役,有一位班長的左邊肺葉被機關槍彈穿透了,氣從傷口隨著血液冒出來,人們把他抬到醫務所的時候,他用沒有光彩的眼睛望著醫務主任說:“主任,我認識你的,請你把傷口裹緊一點,別叫它冒出氣來,我好回到火線上,……”半點鍾沒過去,這位英雄就在一種興奮的情緒中死去了!
臨死時,據說他又突然睜開眼睛,含糊的說了一句話:“丟那媽,這就算完事了嗎?我還要殺鬼子呀!……”
高樓房之役,有一位上等兵被炮彈打斷了一條腿,躺在醫務所的病床上不能動彈,當團政治指導員走來慰問的時候,他勉強裝出一副毫無痛苦的坦然神情,對指導員一再的說著“不要緊”,指導員被感動得淌下了幾滴眼淚。
“指導員,”傷者含著慚愧的意味笑著說,“我從火線上沒給指導員帶回禮物來,還勞指導員來看我哩!”
指導員在臨出發前的訓話中曾鼓勵每個士兵起碼要帶回一件戰利品作為禮物送給他,受傷者就牢牢的把這話掛在樸實的心頭上,據說他曾經找到一大捆日本的軍用手票,卻一起投進火裏了,罵道:
“丟那媽,我不是為發洋財來的呐!”
大小九衝的戰鬥裏,有一位連附負了兩處重傷後才從火線上退下來。因為找不到擔架兵,等他步行到團部時,已經隻剩奄奄一息了。一邊不住的流著血,神智開始昏迷起來,一邊還喃喃的告訴團長說:
“不要緊的,團長,我用手榴彈打死了七個敵人,已經賺了六個了。”
另外有一位叫做黃式勇的二等兵,負傷後不曾退下火線時陣地就被敵人突破了,白天,他有時藏在草堆裏,有時藏在被敵人炮火轟毀的廢墟裏;夜裏,他忍著痛苦,忍著饑餓和疲憊,把步槍馱在脊背上,摸索著從敵人的陣地上爬出來。三天後在炮火中他重又同自家的兄弟們碰在一起,像一個受了折磨的孩子似的流下了難過的眼淚。營長問他道:
“黃式勇,你為什麼不把步槍扔掉?”
“報告營長,”他說,“有槍,我起碼還可以換他一個呐!”
娘娘廟之役,我方軍隊退走時有七位英雄的屍體留在山上,山下邊餘家溝農人餘顯華等敵人退出山寨時把七具屍首埋葬在一個風景幽美的地方,隨後,他派人送信給營長道:“請營長將此七位烈士的芳名開下,以便豎碑,永垂千秋。……”
死的人給活著的人留下了悲憤的記憶。活著的人除非他的靈魂已經麻木,誰肯忘掉這悲憤的記憶?
四月,嗬嗬,充滿著血腥和花香的四月嗬!
抗戰兩周年紀念日脫稿
(原載《四月交響曲》,桂林前線出版社一九三九年十月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