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交響曲(2 / 3)

客人們堅持要分一點小東西,鍾師長隻好將一些不很珍貴的寶物分贈給大家。我得到的是一件紅緞子做的小靈符,上邊有一行金字是:“大神開運守”。這寶物一直到現在還放在我的皮包裏。

靈符的種類非常多,每個日本士兵都有好幾件佩帶在身上。除非那些被關閉在監獄裏的少數搗亂者,每個日本人都是迷信的。據說在日本,連五六歲的小孩子也每天為出征的爸爸禱告呢!

“這樣的民族究竟是文明呢,還是野蠻的?”我心裏常常的疑問著。

三手榴彈

雖然有菩薩保佑著,有靈符保佑著,有故鄉的妻和孩子禱告著,在三月下旬到四月上旬的鄂北前線上,日本士兵成百成千的被殲滅了。

娘娘廟之役,中國一營人被圍在山頂上的古寨裏,敵人從三麵攻上來,激戰了一整天,結果日本方麵死傷了一百多,中國方麵死傷十四名,造成了十與一之比。關帝廟之役,日本一個中隊隻逃走了十幾名,中國兵出其不意的把敵人消滅了。另外,在郝家店,蔡家河,黃土關,興隆集,大九衝,小九衝,三〇四高地,在這些大小戰役裏,敵人利用優勢的炮火外,還不斷的施放毒氣和煙幕,然而中國軍隊在艱苦的條件中獲得勝利了。

中國軍隊缺乏大炮,缺乏毒氣,可是中國軍隊勝利了,為什麼?為什麼?

“在從前,”一位營長用桂林的白話對我說,“往往是我們挺著肚子等敵人打,吃虧當然難免的;現在呢,是我們去找敵人,不但戰術不同了,士兵的心理也不同呀!”

就隻這一點理由麼?另外的理由呢?

“另外,日本軍隊素質不如以前好,中國軍隊素質不如以前壞。……”

還有別的理由麼?

“還有,在將及二年的戰場生活中,中國的士兵是鍛煉得聰明多了,無論敵人的大炮吼得怎樣凶,中國士兵總是憑著工事一聲也不響,等待敵人接近時讓輕武器發揮優越的威力。”

前線上的官長們最愛用誇耀的口吻對我說:

“喝,二百公尺達以內我放機關槍,五十公尺達以內擲手榴彈,起碼一個人要拚他好幾個!”

真的,在四月的鄂北前線上,有幾個日本士兵不是被中國的機關槍和手榴彈送回了老家麼?

在爭奪三〇四高地的戰鬥裏,中國士兵用驚人的沉著去阻止敵人的猛烈攻擊,有時候兩方麵距離得非常近,手榴彈並不需要用力擲,全是輕輕的丟來丟去的,假若不是高起的嶺線把兩方麵隔開著,手榴彈丟出去一準會炸傷了自己。有許多中國士兵被炮火所鼓舞,被死傷所鼓舞,被烈火一般的狂怒所鼓舞,當敵人的手榴彈剛落地沒有爆炸的時候,就像猴子一般敏捷的把手榴彈從地上抓起來,牙一咬,眼一合,嗖的一聲投回去。有時候,手榴彈剛出手時在空中爆炸開,中國士兵就在一瞬間倒在血泊裏。日本士兵從來沒有這樣英勇的死法,他們對全世界宣傳著中國人是野蠻的,我想,這樣死法大概就是“野蠻”的證據吧。

手榴彈是中國士兵最得意的武器,日本士兵對於接近中國士兵總是畏縮的。在黃土關,有一班中國士兵堅守著一座山口,日本軍隊一直用大炮轟了一整天,最後中國兵隻剩了三四名,疲倦地伏在一塊大石上,靜靜等待著。日本軍隊聽不見從山口發出的槍彈聲,以為中國守兵死亡了,試探著從山下爬上來,突然,輕機槍從大石上咯咯的鳴叫了。在輕機槍的飛鳴中,許多大大小小的石塊子隨著擲下來,把攻擊上來的敵人打退了。

在娘娘廟,中國士兵也曾用石頭當做手榴彈,配合著機關槍打退了敵人。

還有許多次,手榴彈的代替品更可笑哩,在郝家店,有一位排長的手槍子彈打完了,就拿槍投在一個敵人的腦袋上。在興隆集,一名做勤務兵的小孩子在危急時把水壺投出去,駭跑了追近的三名敵人,曾得到師長的五元賞金。……這些幽默的小故事,在前線,在士兵的眼光中,看得比那些重要的,具有曆史價值的戰績一般有意義,無怪乎那位做勤務兵的小孩子,他碰見了慰勞隊,宣傳隊,演劇隊,驕傲的誇耀說:

“丟那媽,我一個水壺打跑了一群敵人哩!”

四那夢,快醒了

春天,正因為是春天,勝利才更加可愛的。

春天,當桐柏山頂的積雪已經融化,山山穀穀綠得耀眼的時候,當田野上飛著菜花和梨花的芳香的時候,當滿穀的桃花和李花正開放的時候,當黃鸝又在綠楊裏鳴叫的時候,當雎鳩正在學飛的時候,英雄們在戰鬥著,大炮,機關槍,步槍,手榴彈,衝鋒號,在給他們奏著音樂。……他們勝利了!

他們,大部分是從兩廣出來的,其餘有一部分是安徽人和湖北人,另外有一團是久經內戰的四川軍。他們來自不同的省份裏,說著不同的地方話,然而心是一致的,血也是流在一起的。他們像兄弟一樣的生活著,戰鬥著,在鄂北前線上活躍著。不管從前誰同誰打過仗,不管誰是誰非,都是鬼子們在背後挑撥著,操縱著,回想起來簡直像一個夢。如今,夢醒了!

如今,做夢的是日本人,那夢,大概也快到醒的時候了。

每一次戰鬥中,中國官兵和隨軍工作的政工人員們,朝鮮義勇隊的同誌們,利用各種可能的機會,喊叫著使敵人覺醒的日語口號,每次對方一聽見喊口號,便不發槍,不說話,靜靜的傾聽著,每次衝鋒的時候,日本士兵總是用燒酒預先把自己麻醉,每一個戰場上,都發現過日本士兵自殺的悲慘事件。……這一切都證明著日本士兵心理上的苦悶和動搖。

韋爾斯先生在他的著作《未來世界》裏寫下了一段關於中日戰爭的預言,那預言曾被多數有愛國熱情而缺乏科學頭腦的同胞所相信。抗戰後,一班糊塗的愛國者假托劉伯溫,呂洞賓,關夫子,造出許多荒唐難解的預言來,有很多人也竟然相信了,還有人把這些預言集起印成一本書,賣給一班心思單純和知識落後的好人們。關於這次戰爭的預言,不管是韋爾斯先生的,或中國土產的,都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如一切明眼人們所知道,中國終歸要勝利的!

迷信的預言也是大眾心理的反映,所以中國的曆史家自來很注意流行的童謠和預言。

在鄂北前線上,喂,日本士兵的心理是怎樣反映呢?

他們相信日本是要失敗的。他們說,“昭和”的“昭”字是一個倒黴字,拆開來便是“日本在刀口下”。而中國遷都重慶是吉利的,中國要重慶建國嗬。

他們相信自己是沒有出路的,他們正如在別的戰場上的士兵一個樣,時常在地上畫圈子,把自己圈在圈子裏,苦笑著。

他們相信這戰爭並沒有給他們什麼幸福。從一位戰死者的日記上,我發現了這樣一句話:“不知為什麼昨夜又夢見母親了。唉,她近來怎樣生活呢?”

他們相信中國老百姓是痛恨他們的。從另外一位戰死者沒有寄發的書信上,我看見了他這樣寫道:“大概因為征發女人的事情吧,有許多人在城外失蹤了。野蠻的支那人是什麼都能做出的。近來正傳說著有些失蹤的兄弟是被老百姓活活的吃掉了。……”

他們相信死,甚至有時是死在自己官長的手裏。郝家店之役,因為“皇軍”潰退得倉猝,他們指揮者下命令把幾十名重傷的戰士——一火焚燒掉。重傷者的淒慘萬狀的哭叫聲是那麼的感動人,連攻擊的中國士兵也有的顫栗而下淚了。

他們相信天皇也並不神聖的。在應山駐紮的一部分日本士兵們,曾用麵捏成了兩個人:一個大的是天皇,一個小的是蔣委員長,兩個麵人放在一間空屋裏,屋裏放進一條狗,看哪一個倒黴的會給狗吃掉,幾個鍾頭後士兵們走進屋裏來,看見“天皇”沒有了,大家臉上立刻蒙上了一層陰鬱的暗灰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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