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的蒙城(2 / 2)

到蒙城的當天下午,×司令就帶我們去東門外看烈士公墓。公墓在莊周祠旁,斜陽下一片荒草,一個土堆。我們肅立在土堆旁邊,摘下帽子,行最敬的鞠躬禮。沉默裏我的皮膚上起滿了雞皮疙疸。

“這裏埋葬著三千八百個烈士的白骨,周副師長的骨頭大概也在裏邊了!”×司令歎息了一聲說。

墓前並沒有碑記。不等到抗戰勝利,烈士碑是沒法豎立的。拜罷烈士墓,我們走進莊子的祠廟。莊子像塑得瀟灑,儼然是一個讀書人的幽閑風度。據說從前有一位姓劉的縣知事來蒙城上任,在太湖中遇見了狂風巨浪,船隻眼看就要覆沒,忽然有一位讀書先生駕一隻小船出現,把他平安救上岸去。臨分手時那人告訴他說自家是姓周名莊,住在蒙城的東門外,並請他沒有事時到家去吃茶談天。劉知縣一到任就向人們打聽周莊,人們告訴他說東門沒有姓周的,倒有一個古代的賢人姓莊名周。劉知縣親自來到莊公祠看了一看,破舊的神像恰就是湖裏救他的那位先生。祠廟是在那時候重修的,像也是那時候重塑的,到如今還在新著哩。

我又摘下草盔,向莊子像行了一個鞠躬禮。但我並不相信上邊所記的那段神跡。我向這位古代的哲人敬禮,是因為他在兩千年前發現了萬物中含有矛盾,尤其發現了宇宙間一切都是動著的,一切都永遠變化不居!

在回城的路上,×司令告訴我們說,當他們才回到城裏的時候,在夜間他們不斷的聽見鬼聲。提起當時的鬼聲來,那兩名跟在我們後麵的×的護兵們,就興奮得爭搶著說出他們親耳聽到奇怪聲音:在白蒙蒙的月光下他們走在城裏的大街上,時常有聲音突然在前邊向他們呼問口令;在寂靜的深夜裏,他們常聽見大隊人在青石街道的跑步聲,在廣場子上的唱歌聲——實際上他們從沒有看見過一個人影。

“一直等我們把所有的屍骨都埋葬在公墓裏,開過了追悼會,以後就不再聽到鬼聲了。”司令結束他們的報告說。

我們走上已經拆毀的城牆上,呈現在我們眼中的盡是些被敵人燒毀的斷牆頹垣,和劫後重建的簡陋茅舍。×司令又向我們指點著南門外的一片茅舍,說當時那位×團長駐守在這個地方,敵人的炮火曾整天向這裏集中轟擊。×團長卻率領著他的殘餘部隊向敵人拚命反攻,曾把敵人衝退了三四裏遠。

我的同伴臧先生是曾在鄂北前線上見過×君的。×君同他談起來蒙城之役的那些死者,忍不住難過得哭了起來。

“這裏邊,”×司令又指著城牆下一個池子說,“我們也曾撈出了一些死屍來。……”

池岸上聳立著唐代古塔,關於它也有一段古傳說。從前,這塔本來是建立在城外,明朝有一位神仙就是張邋遢,實際上就是張拉塔,他用草繩拴在塔根上,每天從早晨拉到黃昏,人們問他在做什麼,他就瘋瘋癲癲的回答道:“拉塔呀!”忽然有一天早晨人們發現這座十三級的高塔移在城內,而那個拉塔的瘋子從此不知去向了。

“敵人進攻蒙城的前一天,”×司令告訴我們說,“有十八架飛機來輪流狂炸。塔身被炸得不住搖晃。躲在塔裏邊的女人孩子們都放聲哭了起來。”

就在這塔附近,就在敵人衝進城裏的時候,據說有一位士兵扶著他的受傷的連長藏進城牆根下的一個地洞裏。連長叫他一個人逃出去,他不;叫他給補上一槍,他也不。他死也不肯離開他的受傷的官長。第二天連長死了;他無聲的哭了一會,從連長身上摘下手槍來。槍裏還餘一粒子彈。他把槍口對準了自己的胸口,說道:“連長,我跟你去吧!”但勾了一下槍機,卻沒有聲音從槍口發出來;原來彈藥已經被血液泡濕了……

“你看,”在歸去的路上,×司令又說道,“我是蒙城人,自開天辟地以來蒙城從沒有遭過這樣的浩劫!”

是的,這平凡的小城,實際上真不平凡嗬!

一九三九年九月寫於赴立煌途中

(錄自《M站》,桂林文學編譯社一九四二年六月初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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