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的蒙城(1 / 2)

這地方沒有可看的風景;這地方不是當代偉人的故鄉;這地方沒有轟動遠近的特殊物產;這地方甚至連一個中等學校就不曾有過。它是這樣的平凡:假使你是一位衣襟上帶著千裏征塵的旅人,你一定看見過很多和這同樣的小城市,這同樣的城市決不會給你一點新鮮的氣象,來刺激你這旅人的疲乏的眼和心。

然而,這地方曾經產生過一位偉大的哲人;這地方曾有一個時候吸引了全國人的焦急的目光;這地方曾關乎一次舉世注目的大會戰,它的名字曾被用頂大的字體排在全國的報紙上;它的名字要在曆史上再三的被人們提及。人們再也不會忘記它這樣一個響亮的名字:蒙城。

去年五月七號或八號的時候,我軍某部從××方麵開到蒙城。他們已經有三四天不曾睡覺,也沒有好好的吃過東西。一到蒙城,他們有許多人便立刻臥倒在被太陽曬得灼熱的地上發出呼呼的鼾聲。當時蒙城的縣長是一位胖胖的姓×的中年人,如今還做著駐紮在蒙城的支隊司令。×司令馬上去同那指揮長官見麵,商量布防和作戰的事情。那一團客軍的指揮長官是一位副師長,他的名字叫做周光。這指揮長官同他的兵士們同樣的疲累不堪,然而他卻不躺下休息,一邊談著話,一邊研究著桌上的軍用地圖。

那時候情形已經是非常緊急。敵人已經有三個機械化部隊從懷遠向蒙城開動。蒙城的農人在很久以前就替軍隊構築了兩重防線。周副師長請×司令帶他到最近的防線去了一看,他決定拋棄這道防線,下命令在城牆上布置工事。×司令是主張郊外作戰,可是周副師長卻堅持著說道:

“那麼既是這樣,就請×縣長,帶著壯丁隊移到城西門外替我警戒過河,並指揮紅槍會牽製敵人,我留在城裏邊完成我的任務!”

這一部兄弟立刻被分做兩部,後來除掉×團長和跟隨他的幾名弟兄之外,其餘的全都犧牲了。

關於周副師長的犧牲情形,到現在還沒有人真正清楚。有人說他是自殺的,這樣說法的人並且還占多數。據說在一個月色微明的夜裏,周副師長從那被白天的炮火轟炸的瓦磚堆邊步上了殘破的城頭。雖然經過了一場激戰,午夜還相當寂靜,野外隻有稀疏的槍聲和犬吠聲,城裏有燃燒未熄的房屋歎息聲,在他的腳下,到處橫陳著已死去的和尚在呻吟的人體。一天來他幾乎被槍彈藥氣,火煙氣,飛揚的塵土,和弟兄們的血腥窒悶得要死。從原野上吹來的微風還帶著北國初夏的清涼意味。他深深的吸了幾口新鮮空氣,精神才稍覺清爽起來。他身下隻餘下一名勤務兵,在他走過的一大段城牆上,冷清清沒遇見一名守兵。於是幾滴淚珠閃閃的從他的憔悴的臉頰上流落下來。五更時候敵人又開始向這座血腥的空城攻擊,城牆上卻隻能聽到發出來非常稀少的手榴彈的爆炸聲音。周副師長被一個炮彈的破片打傷,踉蹌的倒在城上。他的那名僅餘的勤務兵去攙他起來,打算負著他逃出城去。他搖搖頭,突然用手槍把自己打死了。

人們最愛把英雄們的死想象得非常美麗,太美麗了反使人覺得未必真實。上邊的一段傳說就使我不敢去十分相信。這次在蒙城我曾問過×司令,據他說周副師長當時住在小北門內劉仙廟附近,正在指揮作戰的時候,一個大炮彈飛過來把他的腦袋和脖頸打得沒有蹤影了。在周副師長犧牲之後,廣西弟兄們仍舊死守著陣地不退,劉仙廟附近的殘酷巷戰一直繼續到城陷後的次日上午。這報告是比較可信的;可惜當時在周副師長周圍的戰士們,如今是不餘一個了!

我也曾到劉仙廟去憑吊戰跡。劉仙廟建築在城牆下邊,旁邊一口劉仙井,相傳喝了這井水的都可變做好心人。劉仙,蒙城人都說這玩蛤蟆的快活神仙是他們的同鄉。當日的炮火並沒有把這廟宇轟毀,如今這位沒有靈魂的泥胎依然不改其業的在廟裏傻笑。廟裏住著一個做小生意神經質的中年人。他告訴我,敵軍退走後人們就在這廟附近撿到了幾百具不曾掩埋的屍骨,其中有幾十具的手骨上還依然被一根鐵絲穿著。關於周副師長殉職情形,他知道的也不清楚,但卻十分惋惜的說:

“蒙城才淪陷以後,人們提起周副師長沒有不掉眼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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