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首是河南和安徽交界地方的小市鎮,臨著潁河,在地圖上你也許可以找得到。但自來沒人曾想到它會變得這樣重要,以至它的名字引起了重慶軍事和經濟當局的特別注意。
販貨的商人們把界首看做聖地,每天有成百成千的商人們向這聖地朝拜。在界首,大部分貨物是被堆在街道上和院子裏;人們在街道上得互相擁擠著才能走路。街道上充滿著塵土,汗臭和聒噪的人聲。商人們全都忙碌得精疲力盡。一個人同時要應付著幾個顧客,同時變換著不同的語調和態度。雖然北方商人都是和氣而謙恭的,但他們把生意看得比禮貌更重要。當買過東西之後,你可以看見你對麵的那位商人是怎樣仔細的研究你的紙幣,隻要那紙上有一點破爛地方,他就謙恭的微笑著把紙幣交還給你:
“先生,請換一張罷。這一張‘票子’受傷了。”
你自然不免詫異起來了:“怎麼,這‘票子’不是很好麼?”
“不嗬,先生,這地方的情形你還摸不清楚哩!在這裏,縱然是一張新票子,隻要用針尖兒紮一個小眼,也就不好使用了。”
這是界首的特殊現象。但你不能夠從界首的商人口中偵詢出這現象的真實原因,正如你不能夠從他們的口中偵詢出貨物的真實來源一樣。
還是在遠離界首四百裏左右的一個小縣城時,我從朋友方麵,得到了關於這現象的一點解釋。他告訴我說做生意人有很多帶著大批款子到蚌埠,上海和天津去販運貨物,到淪陷區隻有“切豆腐票子”才受歡迎,什麼是“切豆腐票子”呢?
“這是一個新鮮的名詞兒,你得記住,”我的朋友搖著芭蕉扇子說,“那意思是指的特別新的票子,紙還是硬爽爽的,用這樣的票子可以把豆腐切開來。”
界首的貨物就是用這樣的新票子,從上海,天津和蚌埠運來的。在津浦路,敵人以蚌埠和徐州作為經濟侵略的兩個據點,於是私貨和仇貨就經由商丘,亳縣而運到界首來——因為別的路都被黃水隔了——再溯著潁河西上,運到周口和漯河;分散到河南,湖北和陝西各地。據界首進出口貨檢查所的主任告我說:貨物西行一直到西安,到漢中,到蘭州。在界首這個小小的市鎮上,每天的交易大約有四十萬到六十萬;所以在這兒,每個商人都眉飛色舞了。
河邊的碼頭旁,經常有近千隻的船隻停靠著,另外還有幾百隻經常的停泊在離界首不遠的一個小鎮邊。這些船隻自然不全是運輸貨物的;其中有三分之一是叫做艨子的小船,上邊住著富裕的船主人和他們的家庭,他們大部分是因黃水而離開了土地,專做著屯遲賣快的牢靠生意。這些浮家水上的富裕人,像一群貪婪的水鳥似的,冷靜的注意著從水裏漂來的幸福機會。其餘三分之二是一種兩截連結的運貨大船,它們的名字是叫做對頭劃子。在刮著微風的日子裏,船頭上張著五丈高的老舊灰布帆,像箭一般奔駛在潁河上。
水是渾濁的,混合著泥和沙,黃河從中牟決開口,在周口附近入潁河,浩浩蕩蕩的向東去。在許多地方,黃水刷洗著青天邊,村落隻餘下一片樹梢頭,使你不能不驚駭的吐出舌頭來。
比這來勢更猛的是另外一道水,源從不同的地麵來,到界首彙合在一起,奔騰澎湃的向西流。這水,泛濫的區域更要廣,我很難報告出它的邊際來。這水,它使中國的敵人在拍手笑,使中國的一部分商人們在大走紅運了。
這是一道外國商品的洪流。水是渾濁的,其中混合著私貨和仇貨。許多城市因這洪水經過而繁榮了。舉一個例子說,喂,你可知道漯河嗎?
漯河離界首有二百多裏路。二十年前它是平漢線上一個荒涼的小車站,後來逐漸的繁榮了,成了一個重要的貨物集散地。抗戰前,它是以煙葉和食糧出口為大宗,去年鐵道拆除了,糧市冷落了,這地方在短期間內顯得很蕭條。糧行啦,煙行啦差不多全都關門了。商人們搖著頭,歎息著,留戀難舍的,終於紛紛的離開了這曾經是很可愛的生產地。但財神並沒有隨著開行棧的商人們一起走。快到抗戰第三年,漯河比以前更加繁榮了。如今,在漯河,你可看見滿街上盡是新開設的旅館和雜貨行。雜貨行滿堆著布匹和紙張,和各色各樣的日用品。抗戰前,營業稅的收入每月隻有幾千元,現在每月可收入一萬八九千,統稅每月的收入有五萬。但這數目並非真實的:真實的數目據說還得加上收稅人裝進自己腰包的很大一筆呢。
然而界首雖然每天的交易在幾十萬,稅收卻少得很,每天不到二百元。對這情形你一定會覺得奇怪吧?那麼,問題就是這情形奇怪才提出的,要不然,誰能說中國的事情大半是不合理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