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細雨到早晨才遲遲疑疑的終於停住,我們一共三個人,出了村子,揮著手杖,踏著泥濘,沿著曲曲折折的羊腸小路,向駐紮在七八裏外的最高機關走去。
太陽為著使春野綠得可愛,故意在雨後灑下來一片稀薄的金光在麥苗上,樹梢上,帶雨的柔草上,閃耀著,跳動著。油綠的原野上到處飛著輕寒,飛著清香,飛著乳色的煙霧。
剛走出村子半裏路,突然聽見一聲漫長的高音從遼遠的曉霧裏飛過來,在原野上打了幾個回旋,又慢慢的落下去。我們不由的停住腳步,互相的瞟一眼,微笑著把耳朵側起來。早晨的原野靜極了,隻有涼涼的春風拖著薄薄的白雲,像拖著縷縷的輕紗,從麵前的樹梢上默默走過,隻有吃草的黃牛藏在崗下的綠楊裏,用脖間懸掛的銅鈴,發出來清淒幽遠的叮咚聲;隻有從崗頭流下的一道溪水,像一位恬靜的,歡快的天才少女,低唱著引人回憶和遐想的美妙歌曲。我們傾聽著,春在我們的心上跳蕩著……
漫長的聲音又響了,這一次是由低而顫抖著高起來。我快得在泥濘裏頓著雙腳,舞著手杖急促的叫著說:
“是演劇第四隊!第四隊!他們原來在這裏!他們在練習發音!”
老臧和老孫一邊高興,一邊懷疑,一邊微笑,一邊細聽,一邊卻反對著我的判斷。
“哪裏是第四隊!”老孫說,“是號兵在拔號音!”
“不,絕對是的!”我堅決的說,“走,我們先去看一看他們去。”
於是我跳在前邊,加緊了輕快的步子跑上崗頭。
二部合唱的歌聲果然跟著傳來了。但歌聲是那麼遼遠!還隔著一道淺崗,一道小河,約摸在四裏以外。我們歡快的沿著田壟,朝向歌聲前進。雨珠從麥苗上,草葉上,芬芳的野花上,像迸著快活的眼淚,濺在我們的腿上和腳上。
歌曲一個接著一個唱下去,有時激昂,有時徐緩,有時輕快,從這遠遠的合唱裏,仔細的辨析著,於是我仿佛真能聽出來一個熟識的聲音似的跳著說:
“聽呀!一準是他們!中……高音裏有琳的聲音!”
多天來為著一些沒有意思的煩惱,我的心變得是那麼沉重,沉重得使我幾乎不能馱動。自從出發以後,我的心就一天一天的變得輕鬆,每想著過去兩個月來生活的浪漫而感到羞愧,一步一步的走近前線,一切憂鬱都化做了興奮,如今被這戰地的歌聲所鼓舞,我簡直想發出來一聲痛哭或者一聲高歌,因為我的生活充滿著青春,充滿著活力,洋溢著一個戰士的慷慨熱情……
我揮著手杖,提著輕快的步子,搶在前麵,不管泥,不管水,奔下崗坡,奔下河灘。
小河曲折得像一條柔滑的青蛇懶懶的臥在白沙和碧草中間。一眼望不盡的綠柳,垂著散亂的柔絲,掛著青煙,暗陰陰的堆在河麵上,襯得岸上的半畝菜花顯得格外金黃,格外燦爛。河水在綠柳下幽靜而快活的發著低聲的歌唱。讓同伴們先過河去,我自己停在獨木橋上俯下身子用手杖從岸上擊落幾朵紫色的野花到濃酒似的春水裏,因為我想起來這樣的一段心事,假如有幾片帶霜的紅葉落在這溪水上,假若有一輪明月照在這小橋上……我忽然對於自己的浪漫心情感到害羞,猛的把手杖向空中一舞,跳上岸去。雖然春在我的心上跳蕩著,跳蕩著……
從左邊,從遠遠的崗那邊,傳過來一串跳蕩著的喊聲,“一,二,三——四!”
這聲音使我的心情變得越發健康,越發踏實。我立刻趕上了兩位同伴,跑著,跳著,朝向歌聲走去。
一堆綠柳,雜著一株皂角樹和一株黃楝樹,從崗頭露出一半。皂角樹的嫩葉,淡黃中帶著一點綠意,樸素得惹人喜愛。黃楝樹沒有一片青芽,頂著一頭殷紅的穗子,在微風裏搖搖擺擺。我們發現了那歌聲,就在這些樹梢上繚繞著,向四圍的大野散開去。一步一步走上崗頭,那些樹木就毫無遮掩的露在眼前,在綠柳下,池塘邊,站著一群活潑的唱歌青年。看樣子,他們已經望見了我們這三位不速客人,但他們隻紛紛把臉孔扭向我們,歌聲依然那麼嚴肅,那麼激昂,一絲不亂的繼續著。
我們離村子還有半裏路,唱歌的隊解散了,有幾位熟識的從紛亂的人群中走出來,遠遠的向我們投著微笑,有一位胖胖的少女,穿著黃色軍裝,黑色大氅,一邊微笑,一邊招手,一邊向我們跑著迎來。我的心被一種歡快的情感撲得亂跳,忍不住低聲的叫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