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到前線(3 / 3)

“琳,請你唱一個‘姐在河邊洗衣裳’。”我低聲的要求道。

琳向我看一眼,把嘴撇了撇,非常幹脆的回答道:“我不會!”

“你隨便唱一個——唱一個‘天涯歌’也好。”

“我什麼也不唱,”琳帶著怒意的說道,“我現在一心想著到前線去!”

我深知這孩子的倔強性格,便不敢再繼續要求,但走不到六七步,琳就在我的旁邊開始了她那纏綿的,像頭發一樣柔細的低唱:

天涯呀海角,

覓呀覓知音,

小妹妹想郎直到今,

……

琳突然停住歌聲,憂鬱的沉悶起來。我用肘輕輕的碰她一下,催促她繼續唱下去,她起初一聲不響的隻顧低頭沉思,等我再催促時,就不耐煩的說道:

“不到前線去,我沒有心情唱!”

“要是姑娘們沉默著不唱,”我幽默的說道,“簡直辜負了春天。”

“我覺得春在戰壕裏,這裏並沒有春天。”

於是我們不再說話,又經過了一道崗頭,走進了我們駐紮的小村子。

吃過午飯,快要出發的時候,我試著用話來安慰琳。但她比我更聰明,不等我的話說完,就用一種倔強的口氣對我說:

“我不願聽你的大道理,我知道後方的工作也要緊,但誰也不能禁止我時時刻刻的希望到前線!”

“同誌們跟隨著行李沿著公路前進。”我因為要送琳回演劇第四隊,便隻好繞道從魏家小灣走。細雨從午飯前就又繼續下起來,如今簡直像一張幕遮著無邊綠野。我和琳的大氅被細雨淋濕了一多半。

琳一路低著腦袋,一聲不做。仿佛深怕我會從她的眼睛裏發現了她的悲哀。我默默的陪著她,心裏浮起一段美麗的回憶。大約在半月以前,雨下得比如今還要緊,我扶著琳從襄陽西門走出東門,走過浮橋,走回樊城。我們的衣服全濕了。因為琳的腳有病,在十裏漫長的青石街道上不斷的滑著和跌著,琳的頭上包著一塊帶有小白花點醬色印度綢,懷裏抱著幾枝含苞未放的粉紅桃花。每次跌落一個花瓣,琳總要埋怨一聲,那時候她曾用天真的口吻告訴我:她第一是愛惜生命,第二是愛惜花子,然而卻情願把生命獻給這革命戰爭。

我陪著琳在細雨的原野上,心裏又浮起來另一段美麗的回憶。兩個月前,一個春雨瀟瀟的早晨,我和兩三位同誌,騎在馬上,披了一身雨絲,沿著江邊嘚嘚的向隆中走去。一匹紅馬上馱著那位富於音樂天才的女孩子,她在沉默時總是咬著嘴唇,對著人露一絲像春風一樣溫暖的微笑。雨珠沿著我的帽簷一個挨一個的滴落著,有時雨珠掛在帽簷上還不曾落下來,我就用指頭輕輕一彈,讓它從我的馬頭上邊飛過去。那位女孩子的臉頰被這初春時節原野上的寒氣兜得嫩紅,雨點掛在臉頰上,叫你想起來帶著露珠的熟蘋果。我在馬上回過頭去,看見她的一雙大眼睛,含著憂鬱和幻想,正對著遠遠的山巒出神。

“喂!你在想什麼心思?”

“我今天還要去慰勞傷兵,我不願同你們去玩了。”

“玩一天有什麼要緊?”我勸她說,“我們今天的生活簡直是一首詩,詩要做就做完,隻開了個頭兒多沒趣味……”

“不嗬!晚上同誌們一定會批評我……”

這女孩子就在一個月前,帶著她的微笑,她的熱情,她的天才,隨著我們的出擊部隊到敵人的後方了。

我同琳走到第四隊駐紮的院子外,我沒有敢同她握手,低聲的說道:

“琳,我走了。”

“你走吧,前線見!”

她也低聲說,說畢後把頭一點,飛快的走進院子裏。

我心上突然一輕鬆,迅速的走出了村子。隆隆的炮聲和雨中行軍使我感到無限的興奮,我跳著跑著,手杖在細雨中被揮舞得呼呼作響。

春在綠野上歡笑著,在我的心頭上跳動著……

一九三九年四月於厲山

(原載《淮流》一九四〇年第七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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