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琳!那是琳!”
琳的臉漲紅著,向我們伸出來一隻肥嫩的小手。但我卻立刻擺開了琳的小手,重重的在她的肩頭拍了幾拍,因為這戰地上的偶然相遇,無論用什麼方式也不能表達出我這異樣的熱烈感情。
“你們聽誰說我們住在這裏?”
“我們聽見了你們的歌聲,”我回答說,“你們的歌聲像一根線似的把我們牽來了。”
“姚哥,你看,離開樊城的第一天,我的腳就完全好了。腳現在一點也不疼,也不腫了,好像我命中應該來到戰地工作似的。”
我們在小村裏隻停了一會兒,便又揮著手杖,踏著泥濘,向那個駐紮著最高軍事機關的村子走去。
琳把我們送到村子邊,從她的眼睛裏我發現了依戀的神色。我問道:
“你在第四隊工作感到愉快吧?”
“不要提,我難過透了……你們轉回頭時最好還是打這裏過。這村子叫魏家小灣。”
我們走遠了。遠遠的回頭一望,還看見琳依然停立在村邊,目送著我們的背影出神。
下午琳到我們住的村裏來,精神看來有一點憂鬱,但我因為正趕寫一篇短文章,沒有工夫去細細的詢問她的憂鬱的根源,她也沒有講什麼,玩了一會兒就默默的走掉了。
黃昏時一位女同誌從第四隊那裏跑回來,她把琳的心思告訴我。原來第四隊決定暫時留在這裏不到火線去,於是琳苦悶了,失望了,像無限春光從她的心頭消逝了。那位女同誌好幾次的勸告我:
“姚先生,我不讚成你把她帶到前線去,她跟著我們連我們也覺得快活。”
琳是在我的眼前長大的。她的個性隻有我了解得最清楚。我知道她時時刻刻需要活躍的創造的生活,最不愛沉悶和平淡,然而為著第四隊的工作,我不能不加考慮就答應她的要求。
第二天早晨我跑到四隊去,琳同我一塊兒走出來,因為我們下午要出發,她憂鬱的仿佛馱著沉重的傷感心情,同著我緩緩的走到我們住的村子來,路上我問她道:
“琳,你希望同我到前線去工作?”
“別說啊,我知道是不可能!”她悲哀的說,“因為第四隊非常需要我,同誌們決不讓我離開第四隊。”
“況且我不好開口要你出來。”
“我知道。”
我們不再談下去,默默的向崗下走著。
從一百裏外的火線上傳過來一陣隆隆的大炮聲,像沉悶的春雷滾過了原野。琳忽然停下腳步,傾聽片刻,抬起頭來向我說道:
“姚哥,我要哭了,我簡直想痛哭一場!”
“將來有機會到前線,何必這樣的悲哀?”
“我來,原是為著能到最前線上去工作。你曉得在這裏停留一天,我的心裏是多麼焦急!早知道我死也不參加這個團體。”
我們打一個村子中間穿過,小孩子們從籬笆裏瞪著奇異的眼睛向我們張望。一個較大的女孩子低著頭不敢看我們,等我們走過後,就偏起頭來伸一伸舌頭,向籬笆後的孩子們低聲叫道:
“都快看,一個女兵!”
琳看了孩子一眼,輕鬆的微微一笑,她用一種天真的口氣向我說道:
“姚哥,為著這村子實在太美麗,我們一定要把鬼子趕出中國去!”
這村子隻有茅屋三四家,前邊是一個盈著春水的大池塘,後邊是一座小土丘,上邊長滿了蒼翠的竹子,池塘岸上密密的繞著葛藤和垂楊柳,細細的柔條在水麵上拽來拽去,幾株梨花夾在垂楊中間散發著淡淡的清香。一位胖胖的少婦穿一件鮮豔的紅褲子,卷起袖口,露出豐潤的雙腕,坐在梨花下邊捶洗著衣裳。捶衣聲遠遠地應和著大炮聲,不過捶衣聲卻散給人以安靜和幽遠的腔調。梨花也許是禁不起捶衣聲的震蕩吧,在徐徐的清風裏,像雪花一樣飄飄的落在泥濘的小路上,漣漪的水麵上,和洗衣少婦的烏黑的頭發上。